“前幾個月時,我同三哥一道去後山狩獵時,騎的小馬一不小心摔了……”鍾淳一邊偷看張的臉色,一邊扭捏道:“……再醒來的時候,便發覺魂兒附在這胖貓兒的身上了,雖然聽起來像一出離奇的話本,但……事實就是如此。”“我原想尋著機會跟你說明,但那奴兒三三沒法說人話呀……然後我就等啊等,可是等我變回人身的時候,卻發現又同你說不上話了,於是便隻好讓小良子給你的府上遞拜帖……”“我知道。”誰料張竟平靜地打斷他:“我要你反省的不是這件事。”“再想想,這些時日你犯了哪些錯?”“……啊?”不是這個?莫非那人早就知道胖貓兒是自己了?鍾淳的心情頓時變得十分複雜。莫非那人在計較自己變成胖貓兒時偷偷爬上床睡覺的事兒?不對,這睡都睡了好幾個月了,再回過頭計較這些作什麽?那是在計較……自己七夕那夜趁著酒醉偷親他的事兒?“過來。”鍾淳全身一僵,大抵是因為心裏有鬼的緣故,整個人縮在廊柱後不敢動彈,硬著頭皮道:“……不、不過來!”室內靜了好半晌,他聽見一陣靴履踏在地磚上的清響,心頭警覺起來,但還未來得及打上奪門而逃的主意,便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自己被那人攔腰扛了起來,跟卷涼簟一般抄著扔到了一旁的軟榻上:“……!!”鍾淳一頭栽進暖烘烘的雲緞裏,腚卻四仰八叉地撅在外邊,成了個極其不雅的姿勢,急得叫出了聲:“你……你說過不打手心的!”“嗯,我說過。”張將鍾淳壓在自己腿上,一手摁著他後腰,另一手摸至那繡著金鵲的軟滑緞褲上,往下一扯:“啪!!”他麵上冷冷清清,這一掌卻毫不容情,甚至用了盡八成的力,直接將鍾淳打得一嗓子嚎了出來,眼淚也懵然地飆出了眶。“……啊!!疼、疼!……”鍾淳喊疼倒不是因為他耐不住痛,而是因為他的屁股確實嬌氣,從小到大也沒見得有人敢往這上邊招呼,故而養得十分不禁打,指頭往那臀上一握都能抹出一道紅印來,更別說下此等重手了。張那雙手實在稱得上曆經風霜,上頭又全是斑駁交錯凹凸不平的傷痕,上頭的老繭比糙紙還利上幾分,這一摑下去,上邊登時現了個顯眼的巴掌印,血殷殷的,望上去有些嚇人。“不疼怎麽長教訓。”他沉下聲音:“你犯的第一個錯,是在中秋夜的金麟台上。”“知道犯的什麽錯嗎?”鍾淳感覺自己的半邊屁股火辣辣地刺著疼,褲子被剝到了膝上,隻得衣衫不整地光著個腚,而那人身上衣冠綬帶一應俱全,連腕間的檀木佛珠也巍然不動,一種無地自容地羞恥感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我……我不應當被鍾戎的三言兩語激得上當,也不應當在台上當著眾人的麵逞凶鬥狠……不過……都是他先出言不遜我才……”緊接著,又是重重地數掌:“啪!”“啪!啪”鍾淳的身子不受控製地一顫,眼角又滾出兩滴淚來,連鬢邊那梅枝也失衡地墜到了地上。“你知道這天底下最不能得罪的人是誰嗎?”張聲色漸冷:“是你父皇。”“你不是當著眾人之麵逞凶鬥狠,是當著你父皇的麵手足相殘,這可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忌諱。”“連我在聖上麵前說話都得斟酌幾分,你膽子倒是夠大,直接在他的逆鱗上踩了一腳,虧得當時你父皇還未徹底動怒,若是他當真要下旨將十三殿下貶為庶人,在座之中有誰有膽子敢逆抗聖命來保你的?”“不管你父皇病重到何種程度,隻要他還有一口氣,他便是這大宛中最有權勢的人,也是唯一一個一言能定天下人生死的人,你身為皇子,為了自己的將來著想,在他麵前更要時時刻刻如履薄冰,不要再試圖嚐試做違逆他的事,可記住了?”隻見鍾淳垂著腦袋,似乎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方才印著指印的地方高高地腫了起來,刺眼地紅了一片。張以為他認錯態度誠懇,正要細數十三殿下犯下的第二個錯時,忽然感覺懷中之人的身子突然一陣陣抽搐似的發起抖來,麵色微微一變,將鍾淳翻過身來:卻見那小殿下眼睫緊緊閉著,一張小臉已經被淚浸得濕透,腮邊的兩道水痕仿佛某種綿長的哀傷,一直延到脖子根,連頸邊的毛領也洇濕了。他把鍾淳的緞褲拉至腰上係好,將人抱至腿上,抹了一把那濕漉的臉頰,歎了口氣:“在無色天上流那麽多血都沒掉眼淚……這才打了幾下,就哭成這樣?”“……”鍾淳自己也知道很丟臉,狼狽地別過眼,但下頷卻被張的手緊緊扼住,隻得迫著仰起頭來,淚珠跟斷線一般劃過臉頰,被燭火映得有些可憐。“在想什麽?”任是再硬的鐵石心腸,看見眼前此景也應當也不能不為之動容。他張了張嘴,似乎又覺得說不出口,總是想把頭扭過去,卻一次次地被張扳過來,聽見那人不輕不重地恐嚇道:“不說?不說就一整晚在這裏待著,讓陳儀再找根繩子把你也吊起來。”鍾淳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內心掙紮了半晌後才開了口,拖著股濃長的鼻音:“敏哥哥……”“什麽?”他哽咽了許久,才斷斷續續道:“敏哥哥……在父皇跟前……也要如履薄冰嗎?……”在宮中,先太子鍾敏的名字已經有數十年未曾被人提過,宮人們將他與先皇後的名字作為某種秘而不宣的禁忌,以免因著當年之事而招來不必要的殺身之禍。張這回沉默了許久,良久才鬆開了手:“他不用。”鍾淳心裏忽然十分難受,那種難受和先前受皮肉傷的疼痛似乎全然不同,更像是一種久長而折磨的鈍痛,這是他天真而懵懂的心頭一回嚐到如此真切的苦味。他不想待在張的膝上,掙紮著要起身,卻被那人力氣很重地按回了懷裏。“因為他已經死了。”張低頭看著他的眼睛,用手背拭去鍾淳臉上的淚:“已經死去的人不需要思考怎樣討人歡心,怎樣才能在朝中站穩腳跟,怎樣才能在宮中更堅強地活下去。”“所以你也不用嫉妒他。”鍾淳喉頭一噎,沒想到自己那點小心思在張麵前根本無處遁形,忙漲紅了臉道:“我沒……”“誠然,他所擁有的一些東西是你無法擁有的,但反之亦然,你所擁有的一些東西也是他無法擁有的。”張觀察著鍾淳落寞的神情,道:“寒容與同你說了什麽?”鍾淳想到寒容與警告他的事,又想起三哥同他說的那些話,心頭一突,幹巴巴道:“沒什麽……是我,是我這幾日翻閱典籍的時候看到的。”張皺了皺眉,似乎並未相信這種現編的說辭,但也並未繼續追問下去,輕歎了一聲:“我方才說的這些都記住了?”鍾淳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淚,點了點頭,但片刻後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我……有什麽是他沒有的?”張在他的腰間撫了一下:“太子幼時曾向我討過這把斷紅,我沒給他。”鍾淳畢竟還是孩子心性,一聽自己有的旁人沒有,黑漉漉的眼睛乍時又有了光彩,連屁股上傳來的痛楚都煙消雲散了。他本就不是容易消沉的人,稍微給點陽光就能燦爛得把尾巴翹起來:“還有呢?還有呢?”張頓了一瞬,道:“那塊玉也沒給他。”鍾淳傻乎乎地咧開了嘴角,一滴淚還凝在他睫毛上:“還有呢?”“得寸進尺。”鍾淳彎了彎眼,剛想得意地宣揚“我就是得寸進尺”,卻感覺那人俯下身,捧住自己的臉,帶著苦檀香氣的發絲掃過鼻端,帶著股鑽心的癢意。緊接著,他感覺唇上兀地一熱,那股成熟男子的氣息又縈了上來,全身上下的血氣霎時直衝腦門與上次抵死纏綿的深吻不同,張這次吻得很輕很淡,蜻蜓點水般地一觸即收,跟一場夢般的幻覺似的。“這個,他也沒有。”鍾淳臉上的紅轟然地竄到了脖子根,瞪著眼睛好半天不出話來,鼻尖激動地一酸,兩行鼻血就這麽赤溜溜地淌了下來第60章 雪泥(五)“方才在院外我便聽見裏頭那翻天覆地的動靜了,那巴掌聲得比雷還響吧,嘖嘖嘖,下這麽狠的手真不心疼?”寒容與似乎早料到張會來尋他,身上披了件月白狐裘大氅,手上捧著個金鏤海棠手爐,一臉慵色地笑道:“打便打了,打完了還要來向我討藥,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非要打那孩子呢?”“不打不長教訓,你小時候不也常被你師父拿針紮著背古籍?”張攬上衣氅,浴著雪往廊下走去,一眼望見他身側的碧瓷酒盞,一股若有似無的花香隨著朔風陣陣飄來,眉間一挑:“十裏夢魂?”“大冬天的,得喝點酒暖暖身子。特意讓陳儀叫後廚燒的,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你還是隻愛喝這一種酒。”寒容與笑了笑,以袖拂去座旁積雪:“不知寒某一介江湖人士,可有幸邀請丞相與在下共飲一杯?”張行到他跟前自然地坐下,執起另一樽酒盞,風雪影外,昏昏燈前,映得他鼻目輪廓愈發深邃。“那是自然。”寒容與與他碰了杯,仰首飲下一口,望著庭中披霜覆雪的青翠蒼鬆,不由砸了咂舌:“唉,可惜你府上沒有梅,不然飲酒賞梅也算是雪夜中的一件雅事了。”張舉盞從容應道:“十裏夢魂乃是百花所釀,你要尋的梅已然在此杯之中了。”寒容與愣了一瞬,隨即大笑道:“在理!在理!世淵說得在理啊”他又為自己斟了一壺,懶懶地晃了晃酒杯:“……所以,今日那幾個老頭找你是什麽事?我遠遠望過去盡是些鶴翥紋樣的官袍,想必又是六部那群隻會紙上談兵的老腐儒罷。”張抿了口酒:“他們來為喬家求情。”“噢?那求得可有用?”“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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