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麵人叩了叩桌麵,似笑非笑道:“如今三皇子已不在上京,剩下那兩個北衢的草包也不頂事,若是使計除了張和十三殿下,這至尊之位不就被四殿下您收入囊中了嗎?”鍾戎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強壓著心頭的怒氣道:“你已經有計策了?”“隻要你配合我,我不僅能讓張‘意外身隕’,還能在危機時刻讓你及時出現在聖上跟前,讓四殿下您搖身一變成為護駕的大功臣。”鬼麵人悠悠道:“如何,殿下可考慮好了?”“說到底,其實也沒有第二個選擇,成王敗寇,你已經沒有退路了。”第66章 雪泥(十一)寒容與在張府暫住小半個月,每日的“要事”除了變著法子給鍾淳使絆子之外,便是趁著府中主人不在之時去窖裏偷十裏夢魂喝,全身上下毫無半點江湖神醫的風範,倒像個軟了骨頭的混子。“怎麽,殿下以為我千裏迢迢來上京一趟,隻是來這兒蹭吃蹭喝的?”鍾淳看著懶洋洋癱在竹椅上的那位大爺,沒好氣地哼道:“不然你還能來做什麽?這麽多日我也沒看見你施針救人呀?”“我來自是有要事相辦。”寒容與書卷橫蓋在麵上,半遮住了臉上的表情,隻勾了一點唇角,賤嗖嗖道:“殿下與其掛心寒某,倒不如掛心一下你的丞相。”“這幾日他是不是每日在書齋裏忙至深夜?還特意囑咐陳儀不許任何人打擾?就算是你去探望他,亦是三言兩語地將你打發回去,並且還美其名曰‘太遲睡會長不高’?”鍾淳頓時噎住了,因為那人確實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寒容與挪開書,瞥了一眼小殿下臉上淺顯易懂的表情,輕笑一聲:“果然……”鍾淳憋了好一會兒,才輾轉著開口道:“……莫非你知曉他在忙的事?”“殿下竟不知曉?莫非張從未同你說過?”寒容與故作驚異道,滿意地看著鍾淳的臉逐漸漲紅,這才將書卷“啪”地一聲闔上,別有深意道:“今日是什麽時候來著?哦,今日已經是嚴月十二了。”“每年嚴月十四是先皇後與先太子祭日,你父皇和張每年這時候都會去思陵祭奠,文武百官的致祭以及祭禮都是丞相親手操辦,自然要忙上一陣子了。”順帝鍾已年過五旬,在他戎馬崢嶸的一生中,藺皇後與他攜手相伴的歲月不過匆匆十載,甚至不如從小在他身邊伺候的宦官長久,卻在這位無情帝王心中留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傷痕。聽聞藺皇後死後,順帝曾不吃不喝地抱著她的棺槨痛哭三日,叛亂平息後更是下令將皇後與太子的屍骨千裏迢迢地從邶城運回上京。藺皇後生前最喜結伴騎馬去城郊的幽明山遊獵,順帝便違了祖製在山下修了一座極其奢華的陵寢,以黃金為殿,白玉為階,將皇後與太子的屍骨下葬於此,並名其為“思陵”。順帝早些年身體還康健時,幾乎每月都要來墳前待個兩三回,並且一待就是一整夜,連跟了他數十年的老宦官都勸不動,直到後來幾年逐漸多病纏身,他這才罷了動不動便擺駕思陵的念頭,隻不過每逢嚴月十四,他還是會親自來此地致祭以釋哀思。上京十景中,思陵夜雪應當能數前三甲。薄如金紙,質如飛絮的雪紛紛揚揚地落在漫川遍野,將墳塚旁的林木浸得淨白而幽明,仿佛天地間隻餘下這一種無暇的蒼白一般,隻可惜如此美景,鍾淳此刻卻無心觀賞,他騎著匹烏色的驊騮馬,垂頭喪氣地跟在隊伍的最後邊,身後還跟了群奉命保護他的金吾衛。早知道就不來了……他悶悶地想著。都怪寒容與那家夥攛掇他,三番五次地“不經意”提起藺皇後與張那段撲朔迷離的過往,害得他心中難受地堵了個疙瘩,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便隻得一直憋屈地吊在腦子裏成天成夜地想。……那人這麽多年不曾娶妻,就是為了藺皇後嗎?他體內的蠱毒又是怎麽回事?也和她有關嗎?……但有時候,鍾淳又會酸溜溜地想:人家藺皇後年紀輕輕就嫁給他父皇了,日子過得比尋常夫妻還幸福美滿,連孩子都生了。就算張再惦記著人家,也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單相思罷了想到這兒,他心裏便能稍微好受一些。“殿下?”溫允看著遊神一般的鍾淳,低聲提醒道:“……再往前走就是聖駕了。”鍾淳這才驚醒似的一勒韁,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然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邊。張正騎著馬立在聖輦旁,隔著人群若有所感地遙遙地回頭望了他一眼。鍾淳有些心虛地挪開了視線,握緊韁繩打著哈哈道:“……我沒事,方才想看看後頭的燈風景,現在又突然想看看前頭的風景了,這才不知不覺走了這麽遠。”他又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岔開話題道:“怎地未見到沈將軍?莫非他身上的傷還未養好麽?”語罷,溫允的臉上突然顯得有些古怪,似乎是在回味什麽:“有勞殿下掛心,沈將軍腿腳不便,現下正在我府上養傷,應當還需過些時日才能上朝。”“啊?”鍾淳未能聽出溫允話中的“玄機”來,隻傻乎乎地問道:“你們又打架啦?”“嗯……”溫允如玉般柔和的眉眼突然促狹地彎了一下:“算是吧。”鍾淳學著張的模樣語重心長道:“雖然沈將軍做事確實有些耿直,模樣也呆頭呆腦的,但溫大人你也不能老是欺負他,不然屆時沈將軍看見你就煩,不想在上京待了,直接帶著兵回北衢了怎麽辦?”溫允點了點頭,忍笑道:“殿下說得是。”就在兩人談話之間,隻見聖輦旁邊的金鸞車簾帷忽地一動,從裏頭探出一隻手來那顯然是一隻屬於上了年紀的女子的手,宛如雪地裏的一截突兀的殘枝,望上去蒼白而枯瘦,腕間還累著一串又一串的佛珠。鍾淳問道:“那是誰?怎地與父皇同乘一座轎輦?”轎旁侍奉的婢女委下身,將那隻手的主人畢恭畢敬地扶了下來。那名女子披了件白鶴錦的鬥篷,臉龐生得很瘦,但依然看得出昔年風華絕代的模樣,不知是否是常年吃齋信佛的緣故,她的眉眼仿佛浸潤了水般,一點鋒芒也露不出來,看上去全然不似後宮之人。隻不過那雙眼睛,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目,總讓人無端地想起什麽人。“那是三殿下的生母靜妃娘娘。”鍾淳聽完睜大了眼睛,在雪中又將她的模樣瞧了又瞧,心裏頭得出一個結論:三哥果然是他娘親生的。“可是靜妃娘娘這些年不是一直在慈安寺修行嗎?怎地突然被人接了出來,還陪侍在父皇左右?”溫允摸了摸下巴道:“聽聞近日裏慈安寺似乎鬧鬼了,有幾個看守禪院與寶殿的僧侶失蹤了,也不知這傳言是真是假,我手下的金吾衛將寺裏那些易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沒找著半點皮毛出來。”“不過後宮中的女人麽,總要使些手段才能贏得聖眷,誰願意在那深山老林裏與青燈古佛作一輩子地伴呢,眼下喬皇後被廢,三殿下又遠走江南,她順勢在聖上跟前將這些年的苦楚哭訴幾句,便足以讓你父皇愧疚心疼了。”鍾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手指摸向了腰間那個據說是“孤山冷梅香”的荷包,忽然有些想念起他三哥了。從上京到江南的郡首金墉有上千裏,依三哥那走到哪兒玩到哪的閑散性子,指不定現在的車馬還在京畿外打轉呢。聽聞金墉是鶯鶯燕燕的溫柔鄉,不知那兒的雪是不是同今夜的思陵一樣大。張今夜罕見地著了一身素白祭服,抹額是白的,綬帶亦是白的,更襯得他眉鬢漆深如墨,仿佛雪中一道巍然靜立的冷劍一般。鍾淳下了馬,見他要獨自一人往鬆柏下的墳碑走去,心下一突,忙踩著雪搖搖晃晃地追了上去:“……等等!我也、我也要一起去”張聽見聲音轉過身,低下頭看他,語氣溫和得不容抗拒:“你在這裏等著。”“我先上去給你父皇探路。”鍾淳回頭看了看那繡著五爪金龍的轎輦,心口像被人塞著澆了一瓶醋似的,又酸又漲,難得犯了一會倔:“我也同你一起去,我也想同你一起給皇後娘娘祭奠……”“你不願意嗎……”難道他連這個資格都沒有嗎?張看了他半晌,才伸出手將鍾淳鼻尖上的雪揩了一下,麵上的表情都沒變,將方才的話原封不動地複述了一遍:“你在這裏等著。”寒容與看不下去了,在一旁誇張地叫喚道:“我的殿下啊!又不是生離死別,在這等一會怎麽了!又不是去祭拜一趟就回不來了,世淵早些年一年都去好幾回,去一回還費勁吧啦地帶了幾車祭品,也沒見著能出什麽事啊!”娘的……鍾淳聽著寒容與那夾槍帶棒的陰陽話,心中又竄出一股火來:真想將這貨的嘴用豬油封了,再拖下去暴打一頓!他看著張被簇擁著遠去的背影,心裏陡然升起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但又說不清這股莫名其妙的預感從何而來,隻是像隻困獸般在原地無端地焦躁著。“先前似乎未見過你。”張熟稔地將一大一小兩座石碑前的雪掃去,露出了底下的“成昭皇後藺茹之墓”與“宣化太子鍾敏之墓”。思陵有專門的守陵人,因此這裏就算一年未有人上墳,也不至於到階前塵雜、亂草叢生的地步。守陵人是個中年漢子,生得一副沉默老實的模樣,看著張在墳前將素瓷酒盞一一擺好,信手將清酒倒了進去。“小人先前在軍營裏做雜役,今年初春才被調撥來這兒守陵。”“你都聽誰的差遣?”守陵人一愣,但見張神色如常地在墳前擺上祭品,心下一定:“我是被內務府的李春禧大人調來的,聽從他的差遣。”誰知張聽完竟轉過身注視著他,目光直盯得那守陵人低下頭去,一字一頓道:“我是問,在你們般若教中,你都聽誰的差遣?”第67章 雪泥(十二)守陵人沉默了半晌,才幹巴巴地道:“……丞相說笑了,小的隻是一介粗人,怎能和那什子般若教扯上關係?”“你的掌腹內側皆有繭,虎口凹陷有一道很深的裂口,非是短期內受的傷,應當是經年握劍反複磨損所致。”“你曾是一名上過戰場的將士。”守陵人苦笑道:“……將士又如何,現下無仗可打,又能去哪兒領俸祿呢?小人與李大人先前有些交情,為了替自己與家人謀生計才向他討了這份差事……”張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思陵是皇後與太子的陵寢,每任守陵人皆是由我過目後再由陛下親自挑選,李春禧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斷不可能冒著掉腦袋的險成全你的交情。”眼見那中年漢子臉色微變,他冷聲道:“鄭亥和王甫之被陛下處置前應當通過某種方式向你們這些‘般若遺徒’傳遞過消息,我雖不知你們這些人究竟是如何瞞天過海的,但我思來想去,你們教主利用喬泰為餌將我引上無色天,還不惜下血本動用死生蠱,看來應當是恨我入骨了”“嗡!”斬白蛇劍從張腰間鋥然出鞘,雪亮的劍刃穩穩橫在那守陵人咽喉三寸之處。“若閣下是奉你家教主之命來取我性命,想用這般拙劣的演技騙過我的眼睛,未免也有些太失誠意了。”守陵人見事情敗露,不慌不忙地眯著眼笑了一下:“丞相多慮了,小人在教中身份低微,此番前來隻是替教主向您問上一句話罷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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