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了個身,拿屁股對著鍾曦,好半天才道了一句:“三哥,你現在還想去江南嗎?”其實,老一輩的那些恩仇和鍾曦有什麽關係呢?佛堂前的那些個牌位他一個也沒見過,一個也不認識,卻要平白無故承受這段無緣無故的血海深仇,這不是純屬折磨人嗎?鍾曦聽罷沒說話,隻是用下巴蹭了蹭鍾淳的發頂。“那首歌怎麽唱來著?我是……什麽……什麽山水郎?什麽……借什麽月光?”鍾曦閉上了眼,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忘了。”過了一會兒,後邊沒動靜了,鍾淳才開始想張。他不信張會不要他,這或許隻是那人故意放出來的風聲,又或許是某種他參不透的計策。雖然心裏頭還有一點難過,但同時更多的是鬆了口氣的慶幸,以及堅定自己要從這裏逃出去的信念。這下他終於不是拖累大家的累贅了。靜候著把握時機,便一定能從這裏出去。作者有話說:略微短小……第88章 棠棣(六)沒過幾日,倒真讓鍾淳尋著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此時恰逢驚蟄時節,京中連日來暴雨瓢潑,春雷滾滾,一點也沒有停歇的跡象,好似天上的神仙老爺發了怒一般,連那護城河的水都漫過了界碑。而行宮中得來消息,說鍾曦的得力幹將,淮南王的老部下裴瀚的一眾人馬栽在了李廣平手中,其餘殘將在回宮途中又遇上山洪,五千兵馬幾乎全軍覆沒。裴瀚是淮南王的舊親信,老故交,年輕時在平昌軍中亦是“十二龍虎將”之一,這些年表麵歸安朝廷,但私底下仍對舊主念念不忘,忠心耿耿,聽完靜妃的謀劃之後,更是二話不說地領兵掛帥,半分怨言都無。鍾曦聞之麵色難看,決定親自上陣替老將軍報仇,離宮之前還特意交代了禁衛看緊鍾淳,一步都不能讓他踏出燭英殿。但鍾曦未曾想到,他這一走,宮中做主的人就變成了他母妃,那些禁衛得到的命令也逐漸從“看守鍾淳”變成了“除掉鍾淳”。……“老八!好了沒有?磨磨蹭蹭的……讓你在裏頭放的迷香放了沒?……嘖!你身上怎地這麽臭!?真掉茅坑裏了!!?”禁衛長與一幹侍衛在茅屋外侯著,見那位名叫老八的侍衛佝僂著身子從屋裏出來,隻覺一股異味迎麵撲了上來,紛紛麵色扭曲地捏起了鼻子。老八低著頭扯了扯自己滿是汙泥的衣裳,渾身被雨水澆得濕淋淋的,有些討好地道:“放了放了!大人放心!那十三殿下脾氣忒大,上茅廁還不讓人看著,直接將那恭桶甩在我身上……”周圍人一聽更是眉頭緊皺,各自嫌惡地退了一步。那老八還猶自滔滔不絕道:“嘿嘿……但好在我眼疾手快地把香點了,再過上一時半刻……”“……啊!”禁衛長一腳重重地踹上他的小腹,看著他捂著肚子在地上疼得打滾,才終於被逗笑了:“沒出息的東西”他抱著臂,推開身旁侍衛撐的傘:“現在幾時幾刻了?”“鄭玄,你小子進去把那小殿下拖出來,靜妃娘娘說要捉活的!”他身旁的瘦高個點了點頭,捂著鼻子踹開了茅屋的門,但沒過多久卻大驚失色地奔了出來:“……不、不見了!!”“殿下不見了!!”禁衛長驀地瞪大眼,握著腰間的戒刀闖了進去,卻見那茅屋內確是空空蕩蕩的,連一星半點的人影都沒見著!他怒氣衝衝地一掀簾,隻見一股涼風攜著雨從牆角的大洞中湧了出來:“娘的!!被這小兔崽子擺了一道!!來幾個人跟我去後山搜人!快!”“剩下那幾個立即回去稟告靜妃娘娘,管好你們的嘴!別讓王爺知曉了!!”“是!”“……”一群人風風火火地散去之後,地上扮演挺屍的老八終於抬起了頭,在雨幕中露出了一雙圓溜的大眼睛。“得快點才行……不然得讓他們發現真‘老八’了。”鍾淳嘀咕著,捂著肚子一瘸一拐地爬了起來,往佛堂的方向跑去。據他數日觀察,每日這時候都會有輛運送佛像的馬車短暫地停駐在殿門口,匠人會將靜妃先前所修行的慈安寺中的大小佛像搬運出來,依次反複,風雨無阻。據傳,慈安寺有一麵石壁上暗鑿了三千三百三十三尊鬼子母神的人間化身,靜妃信仰至誠,想要將這麵石壁照搬到行宮中每日虔禱,故而那三千多尊石像便被割成了數塊,再通過馬車運進行宮來。宮中禁衛似乎都被引到了後山,此時此刻的佛堂根本空無一人。鍾淳屏著呼吸,貓著身子鑽進了馬車裏,掀開最裏頭的那方木棺,壯著膽子與一尊麵相極其凶惡的金剛躺在了一起。木棺裏麵很冷,到處都是黴的味道,擠到幾乎沒有呼吸的餘地,他方才又淋了雨,被凍得齒關都在打顫,也顧不得在泥地裏滾的那一身髒汙了。隻感覺車軲轆緩緩動了,他才放任自己的意識昏沉下去,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沙啦啦,沙啦啦耳邊的暴雨依然轟然不停,永無止境…………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突然停了。鍾淳的腦袋“嘭”地一下撞到棺緣,疼得睜開了眼睛,卻忽然聽見車後廂被人打開的動靜,心口被一隻大手倏地揪緊了!他艱難地轉過身,透過那一點有光的縫隙往外瞄,大腦一片空白隻見他三哥鍾曦正穿著一身正紅鐵葉銅甲,眯著眼若有所感地往裏望。也不知是否是天意,今日他帶兵前去裴瀚喪命的獅子嶺征討,豈料對方竟絲毫沒有迎戰的打算,一路人馬一直撤至嶺外,竟這麽不動了。鍾曦自然不認為是自家實力過於強悍而令敵手忌憚,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張又在背後耍陰招。這幾日風雨惡劣,前方兵力莫測,若是貿然追擊,恐是會落得同裴瀚一樣的下場。鍾曦麵色陰沉地在嶺口兜了幾圈,才不甘地下令退兵。回硯山行宮的就路就這麽一條,其餘都被他命人封了,於是,這路人馬便這麽正麵與運送佛像的馬車撞上了。“我不是下過命令,這些日子連宮中連隻蒼蠅都不許放出去麽?”鍾曦很冷地笑了一下,那雙鳳目也顯得淩厲起來:“這馬車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車夫誠惶誠恐地道:“回王爺……小人……小人是靜妃娘娘吩咐的人,每日奉旨進出行宮……”鍾曦挑眉:“噢?奉旨?奉旨的旨?是奉皇上的聖旨呢,還是奉太後的懿旨?”“隻可惜那宮裏既沒有皇上,也沒有太後啊……”車夫聞言更是嚇得直接癱軟在地,倒是他身旁的一位沙彌很冷靜地回道:“這位施主確是奉娘娘旨意修楔佛堂石室,若殿下不信,大可回宮與娘娘問詢,小人也隻是奉命行事。”誰知鍾曦根本不買他的帳,笑道:“我還沒當上皇帝,她倒是做上太後了”“去,把棺上的那些布給我掀了,我倒要看看裏頭究竟是不是你說的那些石像!”隨著開棺聲離自己越來越近,鍾淳的心更是吊到了嗓子眼,猛烈得幾乎要跳到胸膛之外。難道就隻能到這了嗎?他有些悲哀地想,這回出逃他暗中計劃了好段時間了,沒想到最難的那步沒出差錯,都快逃出生天了,卻反倒陰差陽錯地被鍾曦給逮回去。……難道是老天爺在和他開玩笑嗎?誰料就在這時,耳邊響來一陣急促的馬嘶聲,好似天降救星一般鍾淳將全部的希冀寄托於這不速之客上,他靠在車壁上豎直了耳朵聽,卻隻聽見一些有關“殿下”與“失蹤”的隻言片語。但鍾曦聽完後額角卻跳出幾道青筋來,恨恨地咬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一不在就會出亂子!”他焦躁地攥緊了韁繩,猛然一揮馬鞭:“一群沒用的東西!回宮!”“留幾個人把這條道給我看死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從這裏放出去!!”“是!……”鍾淳全身緊繃地聽著那一大堆兵馬絕塵而去的動靜,待到耳邊終於隻剩下了瀟瀟雨聲,才徹底鬆了口氣。他再也支撐不住,腦袋一歪徹底暈了過去。他逃出來了!……“……哪裏來的小叫花子?!又髒又臭的,怎地還睡到棺裏來了!!差點把我命給嚇死那短命鬼是怎麽趕車的!!若是被那些官老爺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有個聲音在頭頂響起:“或許是來避雨的吧,外邊雨下的這麽大,哎喲……你可踹輕點,別把人踹死在我店門口了,那我還怎麽做生意……”“嘖,還瞪我呢!!你他娘的……”那修佛像的匠人連日被上頭指使著不眠不休地勞工,本就憋了一肚子氣,一掀開木棺發現裏頭竟藏了個人,登時怒不可遏,要拿這小東西撒氣!可正當他打算出手時,隻見那小叫花子不知從哪抽出一道鞭子,“啪”地一聲纏在了自己的脖頸上,頓時大驚失色:“……呃!、呃!!”鍾淳惡狠狠地握緊斷紅,看著那匠人的臉色逐漸變得醬紫,才漸漸鬆了手,從齒間擠出了幾個字:“……欺軟怕硬的東西。”他強撐著從棺中爬了出來,抬起下巴朝另一個已然呆滯的人問道:“我問你,這裏是哪兒?”另一人見這小叫花子雖然衣衫不堪入目,但舉手投足間卻莫名地帶了股不一樣的神采,況且顯然也有些身家功夫,頓時生了些敬畏的心思:“敢問公子是哪家的少爺?小人……”“少廢話,我問你這裏是哪兒!”“是、是……此處是八崇嶺的一個驛站,離上京城中不遠,我們正要從這地趕路回慈安寺。”鍾淳聽到這,緊繃的指尖才停止發抖,整個人脫力地靠在馬車旁。這裏是上京以南的地界,在張的勢力範圍之內。鍾曦既然先前已然朝外宣告自己已葬身火海之中,現下就算知曉自己失蹤,依他那謹慎的性子,應當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在城中大肆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