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他們、還是年輕時候的模樣,茹兒抱著太子……就騎在馬上,對著我笑……身後、身後是赤河那片白花花的蘆葦蕩……”“我伸出手……伸出手卻發現……我的手背上長滿了皺紋!………原來我已經這麽老了”他的嘴唇動了動,繼續道:“隨後夢變了……我看見……看見老四渾身是血地倒在我懷裏……眼睛一直不肯閉上……說他恨我!”“丞相,你說,朕是不是一個失敗的父親……”張沉默了半晌,回道:“陛下是衷情之人,心中已有不可辜負之人,便隻能辜負他人了。”順帝虛弱地扯了扯嘴角:“……世淵,你……你心底可還曾同他們一般怨朕?怨朕分明立誓過一生隻立一人為後,隻立敏兒為儲君,到頭來卻仍是違心地有了這麽些子嗣?”“……”見張未曾回話,他便自顧自地搖了搖頭,自嘲地歎道:“隻可惜……朕最看重的兩個兒子……一個是仇人安插至身邊的犬牙,另一個……恨我太偏心,臨死前都念念不忘要我的命……”“都是前世的孽債啊……”順帝又歎了一聲:“你應當怨我的,我也知道你怨我,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啊”怨嗎?從最初戰場上“提攜玉龍為君死”的肝膽之交,到最終朝堂上猜忌離心後的明爭暗鬥,多少年的君臣情分終究敵不過人心與歲月的磋磨。順帝曾經對張起過三次殺心:第一次,是收複淮南失地之時。作為征西將軍的張在首丘大破五萬叛軍,年紀輕輕,功高震主,既是天生的將才,又是巨大的威脅。那時張憑著一把先帝所賜的斬白蛇劍,在軍前立誓為順帝至死效忠,才換回了天子一絲仁慈。第二次,是最後一戰時。身為將領的張頭一回無視君令,於兩軍陣前舍身替皇後受蠱刑,雖為公義之舉,但難免因著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私情落得被人口誅筆伐的下場。按理而言,覬覦皇帝的女人乃是一等的殺頭之罪,但不知為何,當年的順帝最終還是沒有殺了他。第三次,是順帝重登九五之位時。神威上將軍張衍與藺老將軍藺瑾故後,張已成了神機營、龍驤營、破虜營三軍重陣的實際掌權者。身為天子的順帝不得不再次著眼於這位功臣身上所隱藏的巨大威脅。為了獲得君王的信任,張將親如發膚的神機營托付給了藺燁,舍棄了半生的軍功,以一個六品文官的身份孤自一人踏入了這茫茫碌碌的宦海之中,十餘年的步步為營,終於攀上了官場中最令人豔羨的地位。而作為代價,神機營將作為對外禦敵的主要軍防,永遠地駐紮在大宛與北衢的邊界,從此喝著北風飲著冰雪,再也望不見上京的春天。怨嗎?不怨嗎?多少年的君臣,有過披肝瀝膽,也有過心灰意冷,終究換來了一句輕而易舉的“對不住”。少頃,張緩緩開口:“臣即使曾經有怨,現下也不再怨了,陛下於臣而言是有恩之人,臣敬謝陛下都來不及”“噢?你謝朕?”順帝聽罷竟起了一絲精神,扶著床沿艱難地坐起身來,一雙渾濁的眼居高臨下地望了過來:“……謝朕什麽?”張微仰起頭,緞布下的鼻梁高挺優越,下頜的輪廓卻比十餘年前更加淩厲瘦削:“謝陛下,賜了臣十三殿下。”順帝腦子糊塗,並未聽出他語意中個別字眼的深意,反而感慨了一聲:“對、對……說到小十三,朕也沒想到他如今這般出息了,要不是那孩子……想必……咳!想必、朕戎馬一生,怕是要葬送在那火海之中了……”“世淵啊……有了小十三,想必你以後在朝上便不會再受任何人掣肘了……這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是你一直想要的嗎?”張麵色沉靜,回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陛下,我想要的從來就不是天下。”順帝足足愣了好半晌,等回過神來,才終於體會到張話中的那個“賜”字,一張蒼白的鬼臉登時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他顫巍巍地抬起手,瞠目結舌道:“你……你……”“那孩子……你對他做了什麽!??”張垂首低眉,語氣平靜:“回陛下。”“該做的,不該做的,臣都做了。”“……放肆!!”順帝怒急攻心,不知哪兒生出的力氣,竟抬手重重地往張臉上摑去,而張則不閃不避地接下了這一掌,身子微微一晃。“他還這麽小!還未到成家的年紀!你怎麽下得去手?!”順帝的齒關都在打顫,顯是氣到了極致:“朕還以為你有心效仿霍光,卻原來你比之還深謀遠慮,不僅要攝政,還要攝心”“他的出身再如何不堪,也是朕的血脈……身上流著的是大宛皇室的血!!不是任你操縱的傀儡!你這是……怨恨朕到要讓我鍾家斷子絕孫嗎!!”眼看著順帝要背過氣去,張才歎道:“陛下息怒,臣身上那‘有情癡’已然發作,若不信,請您看看臣的雙目,是否已然不能視物?”順帝聞言這才強抑著怒氣抬頭看去,卻見張眼前確實蒙著一道黑沉沉的緞錦布條。“臣如今雙目已瞎,右耳已聾,如廢人已無半分差別,若是運氣不好,隻怕再過些時日,便要追隨您去了,但請陛下放心,當年淮南蠱禍之仇,臣必定親自為陛下、為大宛將士們報仇雪恨。”順帝正愣著,卻聽見張繼續道:“臣方才之言並無挑釁之意,隻是想在臣力所能及的時候,為十三殿下最後請一道旨罷了。”隻見他俯身拱手,完整地行了一個跪拜的大禮,那是一個臣服的姿勢:“還請陛下償了臣的一樁夙願”……鍾淳在門外站得腿酸,一會換左腳立著,一會換右腳立著,把耳朵緊緊地貼在窗戶上,等了好久都未聽見裏頭的動靜。正值正午,屋外的雨已經停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而悶熱的氣息,能將人的衣襟生生悶出汗來。他納悶地扯了扯前襟,奇了怪了,張為什麽這個點兒跑到父皇這裏來請安,還烏泱泱地讓一大群老頭子陪他在外邊罰站?就在這時,裏頭的門“嘎吱”一聲動了,隻見宦官周隋站在屋裏,無聲地朝他招了招手。鍾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回頭看了看身後那群大臣們肅穆的神情,恍恍惚惚間明白了似乎有什麽大事將要發生,說不清是畏懼還是不安,不由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一隻帶著淡淡的苦檀香的大手從門裏伸出來,將他提了進去,一氣嗬成地按著腦袋讓他跪下“朕在位三十有六載,吏治清明,百姓安樂,勳滿光庭,德譽九州,明德光懋,眾望攸集,然如今困疾纏身,已至彌留之際,奉祖宗之遺訓,上接明聖之主,深思付托之重”鍾淳低著頭,額上密密麻麻地滲出一層汗來,腦海中確是一陣風卷海蕩之後的空白。“皇十三子鍾淳,至純至孝,賢良聰敏,有文武才略,可堪為四海之主,望其鎮定叛亂,廣納親賢,勤恤蒼生,寬嚴相濟,遂傳位之”好半晌,鍾淳才有些顫抖地抬起頭:“兒臣……接旨。”霎時,天地間響起了同一種聲音:“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世淵……你說我這一生,能稱得上是個‘好皇帝’嗎?”順帝倚在床頭,那雙油盡燈枯的眼好像望盡了一切,一直望到了許多年以前。那裏曾經有個躊躇滿誌,意圖以一己之力改變天下的少年人。張沒有回奉承的虛話,卻答:“陛下還記得嗎,當年的赤河裏沉滿了屍首,連方圓十裏的土都爛到根了。”“前些日子邕城太守上奏,說那裏的百姓已經種上了稻子,聽說是從西海的關隘運進來的,一年能結不少穗。”順帝聽罷笑了笑,閉上了眼睛,一副很累的模樣。“若是茹兒和敏兒見到我……”後半句未完的話漸息漸弱,終究隱不可聞了。三日後,天子駕崩,舉國同喪。第93章 棠棣(十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順帝傳位於鍾淳後,李廣平與高申統領的精兵與刑獄的金吾衛便被統一收編為“玄武軍”,待正式入宮登基後,與宮中禁衛合於一脈。自從宮中大亂之後,整個上京城也散了小大半,城中百姓為了躲避戰火,紛紛往京畿各處奔走,有從渡口走水路的,有從鄉野走旱道的,零零總總算來也有數萬人。鍾曦命人捉了一群手無寸鐵的百姓,將其中的男丁喂了死生蠱,等到這些人變得半死不活了,再讓女眷孩童之類的弱流到李廣平陣前慟哭,懇請士兵們不要再進攻,以為這般就能解救自己的家人。玄武軍也確實因著頭頂那個響當當的“仁義”名號變得有些進退維穀,兩軍在隴頭山腳下僵持了一段時日。“此招確實是他娘的陰損至極!”李廣平重重地拍案,咬牙切齒:“想不到鍾生的那油頭粉臉的小子,玩起兵法來竟也是一套一套的!真是深得他爹祖傳”高申撚了撚胡須,有些高深莫測地道:“根據以往的經驗來看,這也未必一定是那小子所為,那小子從小在上京長大,打過幾回像模像樣的仗?我看,倒頗像是背後有人在推波助瀾”“你是說,他母親靜妃那女人?”李廣平聞言不屑地從鼻子噴出一口氣:“不過區區一介婦人,怎能有如此眼界手段?”“若我沒記錯,你口中的‘一介婦人’可是出身於淮南三大士族的傅氏,有心計,有謀略,有野心,甚至甘願委身廟堂十餘年來謀劃這場居心叵測的複仇,這麽多年,連我都幾乎被她騙了過去。”張不輕不重地訓斥了一句:“李將軍,不可因為對方是女人,便輕視我們的對手。”李廣平聞言感慨道:“唉,真是……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最毒婦人心’啊!”鍾淳方才一直正襟危坐地吊著心神,聽見那些殘害百姓的惡事不是鍾曦所為,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他一鬆氣,便感覺緞布後仍有道視線涼涼地掃在他身上,雖然知道那人暫時看不見,但還是臉紅脖子粗地直起了身子。“陛下想必有所高見。”張一開口,屋內所有人都扭頭齊刷刷地望向了鍾淳,神情嚴肅地等待著這位年輕的天子發表高論。其中屬阮虎的眼神最為熱切崇拜,仿佛恨不得昭告全天下這是他餘生效忠的人。鍾淳屁股都沒在龍椅上坐熱,還未來得及適應這個令人惶恐的稱呼就被張當眾點了名,隻得硬著頭皮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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