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當……這是為我哭的了……”鍾淳驀地反應過來,將斷紅手忙腳亂地往外一抽,眼睜睜地見那胸口的血洞越來越大,血流得越來越多。“你說得對……三哥胸無大誌……根本就不想當皇帝,隻想、咳……隻想在江南做個無拘無束的遊俠……和花同醉,與酒共眠……”鍾淳急得要捂他的嘴,眼淚卻止不住地掉下來,喉頭像是被塞住一般,急促地聳動了一陣,還說不出一句話來。鍾曦把頭靠在他肩上,桃花眼一眯,用隻有二人能聽得到的聲音歎了口氣:“小十三……下輩子三哥當你的親兄長……好不好……下輩子三哥看著你長大,誰敢欺負你,三哥就揍他……”“這輩子我對你不好,一直利用你……你就恨著我吧……下輩子,我再償你……”他這半輩子看似瀟灑浪蕩,其實都在故作風流,到頭來還是被離自己遙遠的仇恨困住一生。可惜那些夢中青過的蕎麥、囀過的流鶯、蕩過的船櫓……隻能永遠與他隔著一重又一重的山了。鍾淳眼淚流得很凶,哭聲帶著恨意:“我不幹!!鍾曦我告訴你,我隻有這一輩子!!隻有這一輩子……下輩子的人就不是我了”“你把張還給我!!”“陛下!!”隻見不知從哪兒射出一支羽箭來,竟電光般地朝鍾淳的後背衝去。阮虎大叫一聲,不顧生死地抱著鍾淳往旁邊躲去。等鍾淳再抬起頭時,羽箭牢牢實實地紮在地上,而方才鍾曦待過的地方卻隻留下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跡。餘下還是活人的平昌軍與玄武軍亂鬥成一團,地上盡是屍體與血跡,竟完全看不出鍾曦消失到哪兒去了。“該死!!讓他給逃了!!”阮虎義憤填膺地握緊拳頭,自責地將倒在地上的鍾淳半扶半抱地架了起來。“陛下?”鍾淳麵色茫然地仰著頭,眼淚依然止不住,失禁般地淌了滿臉。不遠處,隻見暮色漸垂,群山連綿,四圍是一片秋水般靜蕩的深青色。天上有雲有星,卻唯獨不見月。“朕要見張。”他站起身來,用力地擦拭著掌上已經幹涸的血跡,全身小幅度地顫抖著。玄武軍的親衛已在他身後跪了一排。“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第96章 曲終(一)三更半夜,風露浸透了衣裳。隻見一個衣著古怪的少女伶伶地行在一堆屍體之中,邊齜牙咧嘴地皺著眉,邊朝後邊嘰裏咕嚕地嚷嚷著什麽。隻見她似乎十六七歲的年紀,身著虎皮裙,手捧著一個骷髏碗,全身上下掛滿了叮叮當當的鈴花穗子,望上去不似中原之人。“那個老不死的臭阿爺!自己沒膽子來還讓我來找般若母,看這情形,那般若教的老妖婆和那個中原人丞相早就死了!”“……連個死人都怕,真是窩囊地白活這麽多年!……阿嚏!!”少女被夜風吹得打了個噴嚏,踩著麵目全非的屍堆繼續往前走,她低頭對著手中的骷髏喃喃自語:“小乖乖們……加把勁啊!再沒點動靜,我這個妙齡少女就要被沒良心的臭阿爺給誆得凍死在這了”興許是是聽到了她內心渴切的呼喚,隻見那骷髏碗中躺屍的蠱蟲們突然像感應到什麽似的,紛紛開始興奮地蠕動起來。終於,在某一時刻,它們竟齊齊發出一聲狀似嬰孩哭泣般的叫聲!“嘖,不枉我在這兒從白日蹲守到黑夜”少女“啪”地一聲蓋上了碗,讓那些蠱蟲強行閉嘴,睜大了眼睛,蹲下身端詳著自己麵前的屍身。那應當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即使被蠱噬毀了麵容,也能依稀看出皮囊下深廓高鼻的英俊骨相來。少女歪著頭欣賞了半晌,感覺臉有點發燙。過了半晌,她從裙裏取出一根半臂長的銀針來,煩惱地在那男人的胸口上比比劃劃:“我是要從哪兒插進去呢?是這兒嗎?……不對,好像是這兒?煩死了!臭阿爺根本就沒教過我這些啊!”她正專心地研究如何給人開膛破肚時,驀地覺得自己手腕一痛,低頭一看,驚得大叫起來!隻見一隻血肉模糊的手正牢牢地攥住她的小臂,指甲幾乎嵌進肉裏,甚至能看見底下的森森白骨。這屍體竟還活著!!可是這怎麽可能??!人怎可能承受這般比淩遲還痛苦的蠱噬??這具屍體似乎當真還有意識,少女驚疑不定地看著那男人緩慢而艱難動了動嘴唇:救我。不然。她驚悚地看著那屍體吃力地將殘缺的手指放向胸口,一個異樣的鼓包正“突突”地跳動著:我毀了它。……*鍾淳在張消失的那片戰場翻了個底朝天,直到血汙把每個指甲縫都染成了烏黑色,還不死心地想繼續找,結果被李廣平揪著耳朵給“請”回了宮。李廣平說:“眼下大戰方休,上京城中的百姓都還在流離失所!陛下作為新帝,得立馬將心思放到叛亂後上京的重建當中去啊!”高申說:“臣知陛下心中悲痛……但陛下作為一國之君,萬事還得以大局為重,朝中百官還等著您重整朝廷,共議要事呢。”吳愈清說:“三殿下……鍾曦既已在眾軍眼前伏誅,陛下也是時候考慮受降的平昌軍應如何處置了。”公孫覺說:“還請陛下保重貴體,想必若是丞相還在,定不願看見您如今這般自暴自棄的模樣。”阮虎說:“陛下,咱們……咱們回宮吧,你都好幾日沒闔眼了,那些屍體都爛成那樣了,哪能看得出誰是誰呢?……”“陛下!!……”“陛下!陛下!”“……”一時之間,似乎所有人都可以為張盡情悲痛,但隻有鍾淳不行。因為他是一國之君,是至高無上的決策者,是百姓群臣所要倚仗之人。但鍾淳其實心中並不怎麽悲痛,因為他根本不相信那個說要“等他回來”的人會騙自己。他隻是有些木訥地茫然,茫然為什麽大家如此輕易地就接受這個結果。茫然為什麽隻有自己仍舊固執地不接受這個結果。“……放開、放開我!!你們是何人!?我阿父呢!?我要見我阿父!!”張暄這些日子一直被陳勖以背書為由關在文淵閣中,剛被大赦天下地放出來,對外界發生的所有事都一概不知。這小魔頭看見一窩身著勁裝、腰配戒刀的金吾衛闖進自己府中,俊秀的小臉蛋霎時氣紅了,蹦著直跳腳:“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這是丞相府!!這是我家!別碰我!……把你的髒手拿開!!若是我阿父知道你們膽敢這樣對我,他一定會讓溫叔叔將你們全都關進刑獄裏的!”“等我阿父回來!你們全都死定了!!嗚!……”陳勖歎了口氣,一掌將自家小公子的嘴巴強行捂住,給拖到了一旁。隻見那群金吾衛仿佛被一鞭斷流般,沉默地被劈成兩列退到路旁,讓出一道空蕩蕩的道來。“你們……”張暄仰著腦袋張了張嘴,他看見門前停了一輛金碧輝煌的青蓋車。隻見那高大奢華的車輿由六匹健壯的黑馬拉著,每匹馬身上都佩著錫鸞繁纓,車首上雕滿了奇珍異獸,比張府的那座漆彩畫輪車還要精致。隨後,車上下來了一個人。張暄瞪大了眼睛,隻見那人的衣袍上竟繡著一隻騰著雲的五爪金龍“參見陛下。”“……參、參見陛下。”他還未反應過來,便懵懵懂懂地被陳勖按著行禮,直到自己被扶起了身,才看清楚大宛這位繼位的陛下生得是何模樣。“小魔頭……”年輕的陛下有一雙圓溜的大眼睛,個頭不高,皮膚很白,看著人的時候眼圈有些發紅,不似想象中的皇帝一般威武嚇人。鍾暄大著膽子仰頭去看那雙黑眼睛,總覺得與這位陛下在哪兒見過一般,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熟悉親切感。“……陛下?我叫張暄,我阿父是張,您認識他嗎?”他撓了撓頭,為什麽陛下要叫自己“小魔頭”?是他聽錯了嗎?隻見年輕的陛下如夢初醒一般,臉色煞白,嘴唇顫抖,隨即便提著那身厚重的冕服踉蹌地往府中跑去。“誒!陛下、陛下你去哪兒呀?!”張暄一頭霧水,不顧陳勖的阻攔邁著小短腿拚命在後頭追,卻見那年輕的陛下好似識路一般,頭也不回地跑進了自己的文淵閣,然後對著一張空蕩蕩的竹床發呆。……咦?這個陛下怎麽知道自己住在文淵閣呢?“奴兒三三呢?”鍾淳忽地開口。“陛下怎地也知道奴兒三三?奴兒三三是我撿來的胖貓兒,它……”張暄隨著他的目光望向竹床,隻見平日裏那隻胖貓兒最喜歡賴著的墊子如今上頭空無一物,隻剩下那隻“禦用”的水碗在床頭擱著。裏頭的水早就幹涸見底了。“……對、對……奴兒三三呢?!!”自從奴兒三三喜歡白日睡懶覺之後,張暄便越來越少地與之玩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