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磊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餐廳門沒關,黎英睿正背對著他站在窗邊。穿著件黑色暗花浴袍,袖口和腰帶印著華麗的金花紋,間雜著一個又一個詭異的死人頭。黎英睿說這不是死人頭,是希臘神話裏的蛇女美杜莎。肖磊那時候還吐槽過,洋人就喜歡嚇人叨怪的玩意,嗖咖啡上也印了一個死人頭。黎英睿就笑著跟他解釋,說咖啡紙杯上的是塞壬海妖。不管是美杜莎還是塞壬,在神話裏麵,都有著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力。死人頭誘惑與否肖磊不知道,但笑著說話的黎英睿的確很誘惑。他三兩下把那件浴袍給扒了,沉迷誘惑了一個晚上。此刻看著黎英睿的背影,還有後腦勺那規整柔軟的發絲,他忽然有股想要嚎啕大哭的衝動。但愣是沒敢動,隻是把著門框癡癡地瞅。黎英睿沒有注意到他,低頭磕著腳尖說話。“...一旦事情鬧大,榮盛的管理層矛盾會徹底公開。既然管理層已經分裂成這樣,董事會未免不會考慮換個人坐鎮。”“嗬,鬥垮鬥臭算什麽,他要是還能在d城活下去,都算我輸。”“辦成後放話所有刪帖公司,朱紹輝出多少,我出雙倍。”“可以。細節讓他們自己拿捏。”......黎英睿活動了一下脖頸,從玻璃上瞥見肖磊的倒影,倏地變了臉色。捂著話筒壓低聲音道:“後續不要打電話,有事發郵件。”說罷匆匆掛了電話,大步走到肖磊麵前。肖磊剛要抱他,就被扇了一個嘴巴子。力道不算重,可也把他給扇懵了。捂著半張臉頰,可憐又無措地看著他。“那瓶藥是你主動喝的?”黎英睿冷聲質問。肖磊不敢吭聲,垂下了腦袋。半天才點了頭。黎英睿臉上浮出濃烈的失望。他往後踉蹌了兩步,手指點著肖磊道:“你可真行啊,什麽都敢往嘴裏放!你知道那是什麽嗎?”肖磊躲閃著眼神,小步往後退著:“麻...麻藥。”黎英睿氣得劍眉倒豎,嘴裏劈裏啪啦地高聲數落:“麻藥?!那是ghb!二級du品!液態搖頭丸!你知不知道這東西安全劑量多小?啊?喝多會怎樣?你知不知道?!”黎英睿的拳頭在肖磊胸口一下一下懟著,把他懟得連連後退,直到撞上樓梯扶手。肖磊佝著肩膀縮著脖子,像癟了氣。“代謝中毒!肝髒衰竭!神經錯亂!呼吸抑製!”黎英睿狠捶了一把他胸脯,拔高聲調怒吼道,“會死!!!”他的情緒非常激動,胸腔劇烈起伏,呼吸裏帶著絲絲拉拉的哮鳴音。肖磊瞟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辯解:“他擱旁邊數數,給我數著急了...我怕害你欠錢...”“欠錢?!”黎英睿一把揪起他的睡衣領,“欠錢怎麽了?我黎英睿不管欠多少錢,那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沒關係,也用不著你賣身去給我解決!!”“我沒有!”肖磊被這話說得潮了眼,委屈地看著他道,“我壓根兒沒這麽想過!是他說你得罪了市長,會背債,以後連酒店都不能住。我就是著急了,想著先穩住他再說,反正我體格好...”“一派胡言!”黎英睿打斷他,“別人隨便扯兩句淡你就信?你有沒有腦子!”“我不敢不信!”肖磊也激動起來,夾著黎英睿的肩膀咄咄地問,“這仨月你睡過幾宿整覺?啊?發了幾回低燒?吃點東西就吐,碰下肋骨條就疼得直叫!早上在廁所一呆十來分鍾,換下來的褲衩蹭著血!是,我不懂生意,也不懂你們這些大人物的關係,我隻知道一個事兒,”肖磊捧起黎英睿的臉,抖著嘴唇兒道,“你要撐不住了。小英哥,你極限了,要壞了。我真怕你一下子就不行了,怕得要死。我想幫你,哪怕一點兒也好...哪怕就一點兒...”說著說著,肖磊驀地垂下頭。眼淚下雨似的,啪嗒啪嗒地落。“我特麽蠢得像頭豬一樣...除了打架啥也不會...”他蹲下身,倆手用力鑿著腦袋,“他媽為什麽我蠢得像頭豬一樣!!”肖磊從沒這般失態地哭泣過。撇著眉毛咧著嘴,像一個犯下彌天大錯的小孩,聲嘶力竭得都消了音。黎英睿垂眸看著他發瘋,也紅了眼圈。“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是在剜我的心。”黎英睿仰起頭,雙手蓋住臉。那雙矜貴瀲灩的手,此刻蒼白得像是鬼爪,緊噔噔地抓扣在臉上。尖銳的喉結一抬一抬,好似脖頸裏梗著一枚長釘。胡桃木的走廊燈簪在他頭頂,像一朵慘白碩大的紙花。“肖磊。你讓我覺得自己沒用、窩囊、可悲。”肖磊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向他。忽地渾身劇烈顫麻了下,猶如被突然兜頭澆了桶冰,冷得肝膽盡碎。黎英睿拿手掌抹幹淨臉,吸了兩聲鼻子,背過身去:“我暫時不想看見你,這兩周你回家反省去。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再來。”說罷關上餐廳的門,抬腿上樓。肖磊呆愣愣地看著他。就在他邁上第一個台階時,猛跳起來薅住他腰封扯回來。掀開袍角鑽進去,照著葫蘆花咬了一大口。黎英睿被他咬得腿一軟,差點沒栽樓梯上。“你發什麽瘋!起開!!”肖磊的手臂鐵鏈般鎖絞著他,臉重重埋在他皮鼓上。高大的身軀縮在薄薄的毛巾布下顫抖,聲淚俱下地懇求:“別膈應我...小英哥...我再也不傻逼了...再也不傻逼了...我改,你看不上的我都改!我學!我什麽都肯學...求你別不要我...求你...我求你...”“起來!”黎英睿冷聲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有點爺們兒樣!”肖磊還在說著什麽,但哭得太厲害,黎英睿聽不清。他重重歎了口氣,下了最後通牒:“我知道你單純魯直,被朱紹輝戲弄,我不怪你。但你不欠我的,沒必要為我犧牲,更沒必要給我下跪,說什麽求。以後要有一天咱倆散了,也別拿尊嚴去作踐自己。把心矜貴著點,拿回你原來那個勁兒,別讓我看不起你。我再說最後一遍,放手!”肖磊愣了愣,緩緩鬆開了手。黎英睿抽回浴袍,重係了腰帶。頭也不回地走上樓,啪一聲熄了燈。肖磊跪在黑咕隆咚的午夜裏,冷得渾身哆嗦。臉麵和耳朵已經毫無知覺,胳膊腿像是木頭做的棒子,硬邦邦地支棱著。他的確不夠聰明,但不至於愚蠢。黎英睿最後的那一段話,他聽明白了這段感情,在黎英睿心裏是有期限的。可能是明天,可能是明年,總之不會太遠。他本以為,兩人心意相通那天,是童話的結局。卻萬萬沒想到,那隻是個遺憾的開端。【作者有話說】你倆...哎!怎麽每一對兒都這麽塞得慌。寫瘋心的時候可盼望寫這本了,覺得會甜甜的。甜個雞扒,梗死我了要。誰那兒有救心丸,快分我兩粒。◇ 第68章 睿信資本老總辦公室。“兩個億...”阿道夫顯得有些為難。“要是太多,一個億也行。”黎英睿說道,“隻要快點到賬。”“nonono,”阿道夫伸出食指搖晃,“不是太多,是太少啦!我手裏的錢,可是要繞一大圈才能進到這兒,走一筆的成本都要好幾萬刀。”黎英睿沒興致陪他打太極,抬手隔空一推:“go to the point.(直說)”阿道夫伸出五根手指:“at least。(至少)”“這五個億,”黎英睿端起茶杯抿了口,“不都是借我吧?”阿道夫大笑起來,來回搖著頭:“victor!!victor!!(黎英睿的英文名)。”黎英睿從杯沿抬眼看他:“who put you up to this (誰指使你這麽做的?)”put加了重音,就像是用嘴發射一枚子彈。阿道夫雙掌合十放在臉前,擠眉弄眼地拜托道:“這兒有句話,叫不知者無罪。三個億借你,剩下兩個億,don''t get to the bottom of thing(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黎英睿低頭喝了會兒茶,半晌才道:“什麽時候到賬?”“兩周。”“太久了,我一周內就要用這筆款。”“六個億,十天。”“你別得寸進尺。”黎英睿撂下茶杯,手指在茶幾上點大力著,像是在彈鋼琴,“這三個億,我是借的。用完連本帶利還你。但剩下的,是我拿命陪你賭。賭你萬一出事,不會出賣我。”“是的。but you had no choice(但你別無選擇)。”阿道夫眼珠一轉,又接著道,“這幾天榮盛內部,可是非常的熱鬧啊。你聽說沒?”黎英睿仰靠在沙發上,交疊起腿。眯著眼睛搓著手指,嘴角銜著警告的笑。阿道夫抽了張紙巾擦拭眼鏡,裝沒看見:“上周五網上出現一篇帖子,說朱紹輝是ve club的會員,還有不少explosive的照片。”阿道夫忽然狂笑起來,說話都有點接不上氣兒,“沒想到啊,這不僅是個施虐癖,還是個...micropenis(納米j)!”“沒什麽想不到的。”黎英睿站起身,端著茶杯走到窗邊,“存在生理劣勢的人,對性的認識會發生持續扭曲。”“總之榮盛的臉是被丟盡了,朱紹輝第二天就被董事會停了職。前腳停職,後腳他的助理就反水,實名舉報他addicts(癮君子)。這人一進局子,就更熱鬧了啊,財務部揭發他從公司借走上千萬,並且offset in the name of official reception(以公務接待名義衝抵)。”黎英睿沒說話,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從發帖到拘捕,再到榮盛召開董事會選舉新總裁,隻用了三天。”阿道夫重新把眼睛架上鼻梁,“victor,你說到底是什麽人幹的?”“榮盛集團的管理層矛盾由來已久,這回何文廣出事,不少人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個位置。誰幹的都不奇怪。”“我看不像哦。那篇帖子已足夠讓朱紹輝下台。如果隻是權力鬥爭,也差不多了吧?對一個已經沒有威脅的人fiercely attack(窮追猛打),why?”黎英睿從玻璃的反光裏看過來:“阿道夫,我也送你一句話。要得無事,少管閑事。”“我就是好奇。”阿道夫站起身,走到黎英睿身後,“你說朱紹輝在d城混了這麽多年,按理說積攢了不少人脈。怎麽會連一個幫他的人都沒啊。人品也太差了。”“跟人品沒關。”黎英睿不屑地冷哼一聲,“人陷入死局的時候,有多少人願意幫他,取決於他身上捆綁了多少利益鏈條。換言之,沒有拉人陪葬的本事,就別指望有人能伸出援手。你不也是一樣?如果不是有利可圖,你怎麽會上趕著要幫我?我大概猜得出你想幹什麽,但就像你說的,目前我別無選擇。泉億的股價一天漲過一天,多等一天,吸籌的成本就高一點。榮盛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我必須在他們拋籌之前備好糧草。”阿道夫笑得滿臉開花,伸出手道,“那就預祝我們合作愉快。”黎英睿回身跟他握了握,正色道:“不過還是要提醒你,做得隱蔽些,別把火惹到我身上。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休怪我玉石俱焚。”阿道夫張大嘴巴,拍著黎英睿的肩膀失望道:“hey!我正打算跟你熱戀一場,別說這麽絕情的話!”黎英睿定睛看了他幾秒。忽地又笑了,露出幾顆貝齒,親熱地摟他肩膀:“走,一起去吃個飯。”“victor,你可真是個...”阿道夫欲言又止,聳了聳肩膀,拿起沙發上的風衣跟著往外走。剛推開門,就見肖磊站在門口。黎英睿驚訝了一瞬,又立馬整理好表情。頗為冷淡地問:“什麽事?”“我...燉了點羊肉...”黎英睿瞟了一眼他手裏的鋁箔袋,扭頭問阿道夫:“這兒樓上的旋轉餐廳你去過沒?”“not yet. i heard they do good lobster (還沒有。我聽說那兒龍蝦做得好啊)”“就去那兒吧。”黎英睿對阿道夫比了個請,回身對肖磊招了下手,示意他進屋等。等走到電梯門口,終究是沒按耐住,又給肖磊去了條消息:“一點半回來,你先吃。”把手機揣回提包,他悄悄歎了口氣。那天他讓肖磊回家反省,本以為又會被死纏爛打一通,結果早上到二樓臥室一看,已沒有了人影。從那以後的兩周,肖磊也確實沒再露麵。晚上讓老趙把孩子送過來,平時連條消息也沒可這並不是黎英睿期望的。兩個天差地別的人在一起,難免會有些摩擦。但以往有情緒就是互嗆,最後以肖磊的強吻結束。如此長時間的冷戰,屬實是第一回。黎英睿這幾天甚至都開始檢討,是不是把話說重了。可他怎麽能不生氣?那天陸昊給他打電話,說在生態酒店看到肖磊和朱紹輝在一起。天知道他急成了什麽德行!連闖了兩個紅燈,在酒店裏大喊大叫他這輩子都沒幹過這麽沒品的事。這幾天他總是做夢。夢見肖磊那血紅的、在眼眶裏劇烈震顫的眼球。脖頸上粗糙的麻繩,喉結下磨的水泡。血糊糊的雙手,爛紅的燙疤。夢一次驚醒一回,大汗淋漓地陷在被子裏胡思亂想。想如果再晚一些,如果朱紹輝得逞了,如果那瓶藥是更可怕的東西,如果包房在三樓或者更高...無數個如果疊成一遝沉沉的後怕,壓得他心都要爆炸。雖然他和肖磊保持著親密關係,但比起一個成年男人,他更把肖磊當個半大孩子。事實來說,肖磊也的確還算個孩子。比黎建鳴大兩歲,正常來說,也就才大學畢業的歲數。剛進社會沒兩年,單純幹淨得像一張白紙雖然嘴上嫌棄,但黎英睿愛他這副傻裏傻氣的樣子。如果可以,他想讓肖磊永遠做個傻小子。那天肖磊捶著頭哭,罵自己蠢得像頭豬。殊不知這話像刀一樣剜著黎英睿的心牽連了他,卻沒能護得住他,還讓他唾棄起自己的單純幹淨。可傻氣到底有什麽可恥,而成熟又算什麽好事?隻要不往錢權的世界裏邁,天就永遠塌不下來。其實鳴鳴也好,瑤瑤也罷,包括肖磊在內,黎英睿都想護他們一輩子:不愁生計,有尊嚴的、快樂地走完一生。一輩子。想到這個詞,黎英睿心髒一陣疼痛的抖動。他忽然別過了臉。旋轉餐廳裏放著明快的鋼琴曲,金色的陽光從大玻璃窗傾瀉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