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無言地上了樓。眼瞅著要到房間,肖磊有點著急了:“我給他攆走?”黎英睿微微搖頭,推開了門。這是一個總統套間,帶著獨立餐廳和起居室。啞光做舊的實木地板,鋪著印第安羊毛毯。鬆木板條的大落地窗後,是連綿的雪山與蔥鬱的扭葉鬆。正對窗戶擺著棕色的皮質沙發,棚頂懸著鹿角鍛鐵吊燈。一股濃鬱的18世紀美國西部鄉村風,好似連空氣中都飄著啤酒的麥芽香。丁凱複大馬金刀地往沙發上一坐,扭頭使喚肖磊:“去給我倒杯冰水。”黎英睿白了他一眼:“丁總渴了就咽口水吧。我這兒沒東西招待你。”丁凱複掏出手機扔到茶幾上:“遠洲不回我消息,你給他打個電話。”黎英睿沒搭理他,徑直進臥室換衣服。五分鍾後才出來,扣著袖口對肖磊道:“小磊,給我泡杯花茶。”等肖磊去了餐廳,黎英睿才坐到丁凱複麵前。掏出手機撥了號,摁下免提放到桌麵上。短暫的接線聲後,響起一聲機械的ai提示音:“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黎英睿掛掉通話,聳了下肩膀:“你聯係不到他,我也聯係不到。”“少跟我裝相。給他家裏打,給你那個什麽鈴鐺打。”黎英睿拉下了臉:“你少得寸進尺,我記得我們兩清了。”“兩清。嗬。”丁凱複歪嘴一笑,“要真兩清,你也不能讓我坐這兒。清道夫昨兒晚上在x市...”這時候肖磊正好端著茶過來,眼珠黑豆似的看著倆人。黎英睿抬手衝丁凱複隔空一推,撈起手機走到窗邊。本來嘟嚕個臉,但在接通的瞬間,身上的陰霾一掃而空,語調歡快地講起英文來。丁凱複聽不懂,急得在沙發上直抖腿。眼瞅著黎英睿嘰裏呱啦地說了十分鍾也沒停,拿腳尖踢了下肖磊:“肖兒,給我翻譯翻譯。”肖磊本來正琢磨著事情,被丁凱複一打岔,忽然回過神來。張口就道:“拉各斯那邊兒,我覺得有倆人還行。比我能幹多了。”“你的b事兒先擱一邊兒,假惺惺說啥呢?是跟遠洲說呢嗎?”“不道。”肖磊眼皮一耷拉,別開臉搪塞,“聽不明白。”丁凱複眼睛一吊,抬腿就要踹肖磊膝蓋。以往肖磊都讓著他,不重就挨著,重了就躲。但今天不一樣,黎英睿正在身後看著,他不想顯得自己很慫。所以當丁凱複踹過來的時候,他果斷選擇回擊。倆大腳板在空中一撞,各自抱著膝蓋嘶哈了半天。一個小心眼,一個有脾氣。倆人你鏟我我蹬你,沒一會兒就打急眼了,沙發像洗衣機一樣咣當直響。這時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睿哥。”丁凱複瞬間就像是被點了穴,支腿拉胯地看向聲音的方向。“晚上好。這兩天怎麽樣?”黎英睿開了免提,走過來把手機放到茶幾上。用眼神示意丁凱複把腳收回去。“挺好的。睿哥回國了沒?”“還沒,下周回去。”餘遠洲沉默了幾秒,冷淡地說道:“睿哥也挺忙的,沒事掛了吧。”“等一下!”黎英睿握著嘴假咳兩聲,略帶尷尬地道,“你怎麽...不回我消息。”“什麽時候?”餘遠洲笑了笑。那笑聲壓抑苦澀,像是被踩碎的一捧枯葉,“睿哥從沒給我發過消息吧。”這話一出,丁凱複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扒著茶幾盯著手機,麵皮詭異地抽動,分不清是悲是喜。黎英睿沉默了會兒,歎道:“你都知道了。”餘遠洲不說話,順著話筒傳出急促的呼吸。黎英睿心下可憐他,試著勸了一句:“你要恨他,就利用他。骨氣和生氣都是不值錢的,隻會讓自己受傷。”餘遠洲深深吸了口氣,沙著嗓子道:“睿哥。你為我安排這麽多,讓我認識了linda。我很感激你。非常感激。我會報答你,盡我最大能力。但是為了丁凱複而打的電話,往後還是不要再打了。”說罷果斷地切了通話。嘟外放的忙音,在安靜的房間裏分外清晰。肖磊抬腕看了眼表,起身去給黎英睿拿藥。黎英睿看向丁凱複:“你也聽著了。”丁凱複不說話,垂眼看著自己的手機。那上麵密密麻麻的綠框,全是他一個人的消息。“都他媽賴你。沒事兒去看個jb。”黎英睿交疊起腿,嗤笑道:“你屬癩蛤蟆的?可真能賴。”“我不管。你給我捅漏的,你得給我接上。”丁凱複坐回沙發,皮鞋往茶幾上一撂,“你不就是想加籌碼?可以,條件隨你提。”黎英睿瞟了一眼肖磊的背影。“環業最近新出了一款app,有盜用浩優技術的嫌疑。還希望丁老板能幫忙打點。”“前陣子給浩優投了五百來萬,是不是分兒幣沒掙著?”丁凱複甩了顆煙叼嘴裏,模模糊糊地道,“怎麽?想玩兒栽贓這一套?”“話別說這麽難聽。什麽叫栽贓,這叫維權。”黎英睿說罷,拄著臉歎了口氣。像是累極,也像這件事根本不要緊。丁凱複生性敏銳,聽到這聲歎息,掀起眼皮看他。兩人對視了幾秒,丁凱複嗬嗬地笑起來,低罵了句假假咕咕。這時候肖磊端著溫水和藥過來,放到黎英睿跟前:“睿哥,吃藥了。”黎英睿低頭掰藥片的泡罩膜,垂著睫毛道:“小磊,你替我跑一趟吧。”肖磊不明所以,但黎英睿的安排他都聽:“去哪兒?”還沒等黎英睿回話,他瞟到了丁凱複手指裏的煙。皺眉道:“丁總,回屋抽吧。睿哥有哮喘,聞不了。”本以為丁凱複會罵咧幾句,沒想到這人幹脆地往外走:“肖兒,你來我屋取個東西。”肖磊看向黎英睿。黎英睿沒有看他,隻是微微點頭表示默許。門關上了,屋內一片寂靜。靜得冷森森的。黎英睿吃了藥,突然覺得很累。累得抬不起手,張不開嘴。他脫力地往旁邊一栽,昏睡了過去。等到再睜眼,已經是早晨了。他躺在臥室的床上,被換上了睡衣。往旁邊扭頭看了眼,枕頭平整得不像有人睡過。他的貧血越發嚴重,最近更是累著一點都不行。這可不是個好信號腎髒持續衰竭時,分泌的促紅細胞生成素也跟著減少。水鈉瀦留又導致血液稀釋、血紅蛋白濃度降低。換言之,貧血越嚴重,腎髒衰竭得越厲害。看著自己的身體一天糟過一天,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怕死還在其次,最怕的是病痛帶來的折磨。對黎英睿來說,渾身插滿管子地活,還不如幹幹脆脆地死。在生死這方麵,他總覺得自己看開了。出生的時候,家裏都沒尋思他能長大成人。日子過得像偷來的一樣,小心翼翼又著急忙慌,恨不得把一天掰成八天過。二十出頭就被他爹催婚要孩子,也是想讓他盡快留個後。那時候黎英睿還不覺得這個想法有問題,可等閨女出生後,他才驟然驚醒。那樣一個可愛的孩子,本來是不存在的,被他從虛空裏造了出來。有著毛茸茸的棕眼睛,鈴鐺一樣的笑。那是生命的奇跡,不是任何人的‘後’。後來瑤瑤生病,沒了媽,他更是腸子都悔青了。他倒是能認命,可他怎麽忍心讓閨女跟自己一同認命?得病、喪母、喪父。這是你黎思瑤的命。每每想到這裏,他心裏總是一陣陣發絞。覺得不管如何也要苟延殘喘下去,盡力讓閨女多有一天爸爸。但對於肖磊,他又是完全相反的想法。他本就比肖磊大了十歲,又是這麽個病秧子,早板上釘釘。死得早些,倒也罷了。肖磊難過完,還能趁著年輕重頭來過。就怕是死皮賴臉地活個十來年陪不到最後,還把人給耽誤了。忽地,他又想起丁良策臨終時的那句囑咐:人生有些錯誤是隻能犯一次的,沒有改正的機會。即便是一些並非錯誤的錯誤。錯誤。和張馨月結婚是錯誤,把黎思瑤帶來這個世界是錯誤。這些錯誤,他無法更正。對肖磊動心是錯誤,和他尚床是錯誤,發展到親密關係更是錯誤。但對肖磊犯下的錯誤,尚有更正的餘地。人生其實和投資一個道理。長線者應不動如山,短線者應迅猛堅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在他還有人樣的時候,必須得狠下心快刀斬亂麻。不過就是疼一下罷了。不過就是疼一下。黎英睿掐了掐眉心。起床給自己泡了杯溫茶,端著杯子走到窗前。今天是個陰天。天邊卷來灰色的雲,像一大塊潮濕的抹布。遠處的雪山鋼錐一般,沉沉地紮進雲層裏。鬆枝唰唰地扭著,像一片片綽綽的鬼影。阿道夫被捕,並不算太出乎意料。圓春保險又不是傻子,就丁凱複在二級市場的那些小動作,早晚都會暴露。隻是他沒想到,圓春會如此得快準狠。阿道夫雖說是丁凱複的馬前卒,但絕不是出頭鳥。在阿道夫的前麵,鐵定還有一堆阿貓阿狗當炮灰。能在這麽短時間內揪住外籍主謀,並有足夠證據逮捕。不得不說薑還是老的辣不管是他還是丁凱複,都太嫩、太天真了。冷風掀起他的睡袍,呼呼啦啦地抽打著小腿。門被推開,身後響起了皮鞋的腳步聲。哢噠哢噠地擊打著實木地板,像槍上膛的脆響。“你怎麽有房卡?”“肖兒留的。怕你死屋裏頭,讓我早上過來瞅一眼。”“你才死屋裏。小磊走了?”“不走咋的,清早的飛機。”黎英睿關上窗戶,轉身看向丁凱複:“阿道夫到底什麽罪?”“在x市被抓的,我眼下也沒消息。”“你目前用於二級市場吸籌的本金,就是從我這兒走的那三個億?”“唔嗯。下一批錢還在道上,清道夫完犢子了。真他媽吃屎的貨,幹啥啥不行。”丁凱複不見外地打開冰箱,給自己拿了瓶冰啤酒,“嗬,圓春這幫der逼,動作倒快。”黎英睿聽到這話,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阿道夫總共從他這兒走了六個億。借的三個億是明的,他可以咬死不知情。但那三個億的暗款,他又該如何撇清關係?如果被定罪為洗錢,他的刑期可是五年起。黎英睿扶著窗框,搖頭冷笑:“不是別人動作快,是你太過自以為是。”“做生意,就是有賺有賠。”丁凱複拎著啤酒坐到沙發上,“反正事兒已經出了,我也告你了。”“我說你到底是無畏還是缺根筋?是當段家吃素,還是當警察擺設?”黎英睿大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搶走他的啤酒,“我問你。阿道夫的錢,到底沾了什麽。”啤酒泡從瓶口湧出來,順著黎英睿的小臂往手肘爬,如一條吐著沫子的毒蛇。“別告訴我沾了毒。”“我他媽瘋了?”丁凱複揮手道,“都他小舅子的黑錢。逃稅,受賄,公款。”黎英睿心下稍定,放下了酒瓶。走到水池邊洗手,收拾著情緒。心想隻要不是黑社會性質的贓款,就總還有轉圜的餘地。“遠洲的事,謝謝了。”丁凱複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我前兒找著他醫院,幾個醫生都說他恢複得挺好。你那個什麽鈴鐺家,我也去瞅了,就一個老太太,也挺好。遠洲沒家,我欠他太多了...”話說一半,他忽然止了話茬。紅著眼仰頭幹了酒,把杯子重重撂到桌麵上。“總之這回我欠了你一個大的。清道夫那邊兒你不用害怕,我有他把柄,咬不到你身上。退一萬步,就算你出了事,我也不能眼看著你完犢子。”“這話的可信度暫不考慮,有件事你先幫我辦了。”黎英睿擦幹手,坐到丁凱複的對麵,“泉億內部最近鬥得厲害,有人在背地裏不停搞小動作。江龍鋼鐵裏的窟窿,我預感瞞不過下個月。不管是阿道夫還是泉億,都是一場硬仗,且傷亡不可知。你把肖磊給我支開,暫時也別讓他聯係到我。”“一開始說鬧心,讓我給你換個機靈的。後來機靈的也不好,還是要他。沒好上倆月,這回又要支開。”丁凱複重給自己倒了杯酒,晃著酒杯嗬嗬笑道,“稀罕就留下,總褶哄哄的幹什麽?”黎英睿沒說話,起身走到窗邊。開了點窗,狂風嗚嗷地鬼叫起來,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聽見了嗎?”丁凱複挑眉看他:“聽見啥?窗框子放屁?”黎英睿翻了他一個白眼,甩上窗戶回了臥室。“真是對牛彈琴。”【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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