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為你挑一個好雄蟲。”郝譽幹巴巴解釋道:“你想要什麽雄蟲都可以。”想要什麽都可以。想要什麽都可以嗎?可白宣良要什麽雄蟲呢?他一生中無數的第一次,無論是第一次戀愛,第一次牽手,第一次親吻,第一次告白與被告白都獻給了郝懌。他生命中太多美好的東西都與郝懌有關,他生命中也有太多遺憾和郝懌有關。如果郝懌還活著,白宣良二話不說,哪怕吃再多的苦,被伊瑟爾踩在頭上炫耀,他也會住在那個家裏,繼續任勞任怨做枯燥的家務,隻為了郝懌。可郝懌死了。正如郝譽殘酷的宣言,強調數遍,“郝懌死了”“哥哥死了”那般。郝懌死了。死了就是死了。白宣良在雄蟲協會的幫助下,給郝懌蓋上棺木,目睹他進入火化爐。在熊熊烈火中,他親眼見證自己的雄蟲化為灰土,按照郝懌自己的遺願進入雄蟲協會公共墓園的一棵樹下。在那天送葬的協會蟲眼中,他像是幽魂一般遊蕩在會場,他四肢僵硬隨著聚會行動,化身不祥之兆,眼睛瞪得奇大,卻沒有一滴眼淚從眼角滾落。隻有白宣良知道,他前半生的驕傲與某種尊嚴隨著郝懌的死亡,一並埋葬在雄蟲協會小小的公共墓園裏。世界上還會有郝懌這樣的雄蟲嗎?還有郝懌這樣,不看基因,不看家世,不看樣貌,願意照顧自己、與自己攜手的雄蟲嗎?白宣良不知道。如果非要他在世間所有雄蟲中挑選一個。無論是抱著惡劣的、激動的、背德的、惡作劇般的懷念之心,白宣良隻會選一個。唯一一個。世間唯一一個,與郝懌相似卻又不同的。他的弟弟。“什麽雄蟲都可以……嗎?”“當然。”別的郝譽不好說。但到他這個層次,除非白宣良想不開要找軍雄,哪怕是貴族雄蟲。郝譽都可以舔著臉讓出點利益,把白宣良送到對方屋裏。他自然無法讓雄蟲雌蟲相愛,可蟲族的婚姻不是愛情。郝譽有自信對白宣良羅列出一係列貴族家的後綴名。告訴白宣良隻管選擇,那些利益交換的內容全部交給自己,他會找來最好的婚姻律師,保證白宣良在第二段婚姻中的利益。“不管你想要找誰結婚,我都可以為你遊說一二……不過站在我自己的角度。你最好找一個剛成年、性格溫柔的普通雄蟲……也不要貪圖別人的雌君位子,老老實實做一個雌侍就好了。這個雄蟲最好有點家底,家裏會給他找一個工作忙的雌君。這個雌君性格強勢點可以,但要眼界高。這樣白哥你過去可以過得很舒服,你照顧雄蟲就好了,雌君和雄主都會喜歡。”“我想要你。”白宣良仿佛回到葬禮那天,他哭幹眼淚,再也掉不下一滴。雙頰因一股不可抑製的紅潮重新泛出血色,墓地裏爬出來的欲望和詛咒,再次令他容光煥發。他不再是那個怯弱的雌君。風,強烈地,凶猛地要摧毀他的一切。而他卻要乘風起,和他的孩子一樣點燃□□,不可抗拒焚燒一切,席卷漫天霞光,燒透小小別墅裏彌漫的幹燥草木香。郝譽目瞪口呆。他下意識的髒話和質問還沒有說出口。白宣良乘勝追擊。“郝譽,我想要你。你也能給我嗎?”這位怯弱溫馴數十年的雌君,終於露出骨頭裏雌蟲的天性。他瞳孔映照玻璃上一點日光,不再出現燭火般的虛弱。那是一種太陽般堅決燃燒的姿態。靠近者,玉石俱焚。第五十八章 郝譽不知道怎麽麵對白宣良突如其來的攻勢。他是軍雄,是那種比較隨便、口碑也不太好的軍雄。但郝譽自認為和白宣良的關係不能發展到負接觸。他的腦瓜子光是想象和哥哥共同進出同一個雌蟲,就要原地爆炸。機智軍雄選擇工作。少年時最好的朋友九一曾教他:不知道做什麽時就去工作。“工作是永遠不會出錯的選擇。”長長的電碼通訊紙上,郝譽用算法解析全部內容。他輕聲讀出朋友溫九一寫給自己的消息,“……這次的毒素比過去都要凶猛。卡利孢子再次進化,我和現任九一正在處理這件事情……守財奴確實盯上你。寄生體這邊流言傳得沸沸揚揚……郝譽,保重。”郝譽將解密紙疊成一遝,沿著光圈燈燒掉它們。亞薩帶著徒弟雅格做交班,“郝譽。你還不回去嗎?”“不回去。”“家裏有什麽不好。”亞薩癟癟嘴,不理解郝譽的矯情,“衛生有雌蟲打掃,飯有雌蟲做,前段時間你好歹有個模樣。現在嘖。”郝譽抓抓臉,從上麵搓出點汙。他幹脆收拾東西,去軍部特殊大浴室洗沙浴,身體完全塞到滾燙幹燥的沙子中,感受砂礫擠壓身體,穿過縫隙的滋味。比起白哥為什麽會說出這種話,郝譽現在琢磨不出個滋味。他也沒有琢磨雌蟲心思的能力和功夫, 第一次正兒八經的戀愛與歡愛是雌蟲手把手教他、引導他、縱容他發生的。郝譽對待對方,比對待雌父更親昵。生活中郝譽不用開口,對方便能將郝譽所憂所慮全部處理幹淨。郝譽隻需要享受來自對方亦師亦父亦情人的愛。這在軍雄中太常見了。除了溫九一那個怪胎不接受,犀利點評這是種“向下兼容”的愛。郝譽年輕時想不明白,被雌蟲愛著縱容著有什麽不對勁,他也無法理解溫九一為什麽對接受“上位者之愛”如此抗拒。“說到底,因為你是陰陽嵌合體,不知道雌蟲有多好。”二十歲的郝譽用語言刺傷溫九一,“你不知道被雌蟲寵愛的滋味……反正都會死,現在享受一下怎麽了?軍雄在關係裏才是上位者,我如果要換雌蟲,上麵肯定會給我換,我要怎麽樣就怎麽樣。”“你真的覺得我們是上位者嗎?”溫九一反問道:“我們這個群體,根本就是感情裏最卑微的存在……算了。郝譽,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死掉。所以,算了吧。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世間一切,活著就挺好。軍雌與愛情的討論也無法影響雄蟲們的感情。談話之後,郝譽和他的朋友還是最親密的竹馬、最可靠的摯友。而雌蟲一批一批從他們的生命裏離開,或轉崗或退役或死無全屍。軍雄的世界裏,混亂的感情是最不值一提的調味劑。他們有太多比感情更重要的危機需要處理,有更多需要思考的戰術與戰略,也有太多悲傷需要療愈。“郝譽閣下。郝譽閣下。”在這個時候,唯有雄蟲才能和雄蟲展開交談。羅狄蒂便被推舉出來解決郝譽的情感生活,他還是抱著一大堆資料,臉頰紅撲撲,小跑一路,跟郝譽進入預定好的對談室。“您剛剛洗了沙浴嗎?”羅狄蒂照舊從日常切入話題。他給郝譽一份熱糖茶,裏麵三分之一都是彩虹糖沙,搖晃片刻會產生不同顏色的沉澱。郝譽嚐試性喝幾口,勉強接受這個甜度。他道:“洗過。這次,是為了白哥嗎?”“當然。”羅狄蒂打開記錄本,客觀評價道:“基因庫,不,其實我自己也很感興趣。您是怎麽想的?”感興趣,還是,不感興趣?郝譽斟酌,反問,“你們怎麽想。”“白宣良並不是很好的選擇。”羅狄蒂誠實回答,抽出好幾張檢測報告分享給郝譽,“或許您閱讀過郝懌閣下與白宣良的匹配結果。基因庫不對外公開這些結果,隻有當事者。”雄蟲學者停頓下,笑起來,“現在的婚育市場有兩種主流說法。您知道嗎?一個是基因論,一個是愛情論。”婚育首要為了繁衍後代,其次才是家庭資產的重組。愛情在蟲族的婚姻製度中,怎麽排都是最後一位的。除非,它和後代的質量直接掛鉤。“真正相愛的雌蟲雄蟲會誕下無比優秀的後代。是指這個‘愛情論’嗎?”郝譽揣度基因庫的想法,冷冷道:“如果我回答喜歡白宣良,哪怕他基因非常差,你們也會讚同吧。”羅狄蒂成長不少,他還在其他地方做研究,越來越接近郝譽印象中基因庫研究員的樣子。“上麵肯定同意。”羅狄蒂喝著熱糖茶,“但站在雄蟲的角度,我不是很讚同。”羅狄蒂沒有結婚。他和軍雄不一樣。軍雄是無法結婚,而他是極少數在這個社會主動選擇不結婚的雄蟲沒有向高額稅金低頭,沒有為任何雌蟲心動放棄事業,不接受任何妥協,並得到家族支持的雄蟲。但,他身邊並不會缺少雌蟲的追求。“我跟著老師拜訪很多軍雄閣下。郝譽閣下您並不是唯一一個發生親屬糾纏的軍雄。曆史上也有類似的案例。”“不過,那些軍雄都更加冷酷,選擇用金錢和利益將雌蟲打發走。他們不會將雌蟲帶在身邊,更不會和您一樣悉心考慮雌蟲們的前途。”羅狄蒂呢喃般誦讀出一段話,“‘不想見便是最好的保護’,郝譽閣下。您很特殊。”“您說您曾經有過‘一見鍾情’的對象,我很大膽地猜測您是否對當時四個雌蟲中的某一個‘一見鍾情’。”“如果有所冒昧,抱歉。”羅狄蒂委婉道:“我覺得您現在應該很混亂。在世俗眼中,那四個雌蟲沒有一個與您相匹配。”“除了愛。我很難想象您為什麽要做出與諸多前輩相反的舉措。”留他們在身邊,為什麽?郝譽注視著那杯霧氣嫋嫋的熱茶,虹色沉沙在水波紋中輕挪,如夢似幻,卻無法剝離它們砂礫的本質。沙子永遠是沙子,它們永遠無法與水完美相融。羅狄蒂是基因庫派來的研究員兼心理師。郝譽理解他的冒昧與冒犯,再次強調道:“我不會生下孩子,哪一個雌蟲都不會。”“我理解您。”“不。你無法理解。”郝譽低聲道:“你為什麽要理解呢?我們現在說白宣良。你們知道他隻是錯把我認成哥哥,他想念哥哥,而非真的想要我。”羅狄蒂道:“他怎麽想並不重要。郝譽閣下,您的想法才最重要。”“我沒什麽想法。”郝譽言簡意賅,“羅狄蒂研究員,您就當我是一個比較有道德的軍雄吧。”哥哥的雌蟲,會成為自己的雌蟲。郝譽無法將哥哥與自己重疊在一起。他回憶起哥哥牽著自己的手,或蹲下身拍手喊他“譽譽”,或將他抱在懷裏彼此依偎在雄蟲協會的窗戶前,看著樓下碩大的熱帶模擬園。白宣良也應該有和哥哥如此親昵的過去吧。在他將身體覆蓋在白宣良身上時,殘留在白宣良身上屬於哥哥的印記是否會被他這個弟弟所覆蓋郝譽無法再繼續深入。他停留在這裏,呆呆地停留在這裏,飛鳥一般逃離深淵與懸崖。自然,郝譽也想起最後一次離開家,與哥哥的道別。在雄父雌父改名換姓,離開故土,隱姓埋名之後,他最後一次踏入那棟房子,又最後一次走出房間。他與哥哥像是健康與病氣的對照組。“哥哥。”郝譽很想這麽喊他。可是,出了家門,他不能這麽喊,於是便幹巴巴叫了聲不知道什麽東西那時候白宣良不在,白歲安也沒出生,天色微涼,顯示出種大理石的白皙。陽光也很好,找的郝懌整張臉反光般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