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多年過去，楚擇之卻依舊住在當年和顧箋住的那套房子。房屋很大，卻也因此顯出了幾分缺少人氣的冷清。房屋裏的一切陳設似乎都和當年一模一樣，踏進門的那刻，楚霽恍惚之間，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楚擇之沒有招待他，楚霽也並不需要他的招待。他隨意拉開了一張椅子，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坐在了楚擇之的正對麵。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認真看過自己這位血緣上的父親，因此這也是第一次清楚地發現，楚擇之的兩鬢已經有了白發，眼尾的皺紋也已經深如刀刻。他是真的老了。他們之間已經不需要、也沒有什麽可寒暄的，楚霽坐下後，楚擇之便開門見山地問：“你這次這樣大張旗鼓地回來，是打算重啟‘不死鳥’計劃麽？”“對。”楚霽應了一聲，頓了頓，話音裏的情緒晦暗不明，“當時假死脫身的事，還要感謝楚上將放了我一馬。”聽到這個稱呼，楚擇之皺了皺眉，似乎想說什麽，不過最後卻隻是道：“五十多年前，‘不死鳥’計劃由災難前的人類聯盟共同提出，之後的二十一座氣泡壘均有參與。因此‘不死鳥’計劃的研究所並沒有建在任何一座氣泡壘內，現在那個地方已經廢棄了四十七年，想要重新啟動當年的實驗堆，難度恐怕很大。”楚霽點了點頭：“我知道。”楚擇之繼續道：“當年‘不死鳥’計劃的核心成員，除了希麗諾安珀外，還有一個人和‘人類基因進化計劃’一起，逃到了五號氣泡壘，也許現在還活著。這幾十年其他幾個氣泡壘暗中也沒少培養核聚變方麵的人才，你如果想……”他說到一半，卻被楚霽打斷了：“我以為你叫我來，不是為了聊這個的。”楚擇之於是沉默了下去。曾經顧箋在的時候，總是把這套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條，哪怕楚霽一個月隻回來一次，卻依舊覺得充滿了家的味道。而如今這裏卻隻剩下一片冰冷的空寂，像是一隻吞噬了無數記憶的亡靈。楚霽看著麵前這個沉默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家的時候，看到的對方腳下那滿地的煙頭。他不知道對於楚擇之來說，顧箋究竟算什麽，但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這麽多年過去了，關於當年我母親的事，你就沒什麽想說的嗎？”楚擇之盯著桌子上那個空空蕩蕩的煙灰缸看了幾秒，再開口時，給出的答案卻是：“我是軍人，職責所在，不可徇私。”盡管早就已經猜到了這個答案，但在親耳聽到楚擇之說出來的這刻，他還是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荒謬。他倏地笑出了聲，一錯不錯地盯著對麵楚擇之的眼睛，問：“那在替我的假死善後的時候，楚上將怎麽就違背了你軍人的職責呢？”楚擇之動了動嘴唇，眉心紋路愈深。楚霽這一刻突然覺得無比疲憊，也沒什麽想再跟他說的，靜靜盯著他看了兩秒後，猝然起身，轉身向外走去。然而走到門口的時候，卻似乎想起了什麽，最後一次停下了腳步。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他沒有回頭，仿佛對楚擇之的反應並不在意，隻是問:“你有沒有想過，既然母親可以變成蝴蝶飛走，為什麽直到軍方的人上門把她帶走之前，她都沒有選擇自己離開？“以母親的聰明才智，想要活下去，其實並不難。但或許直到她被帶走之前，都還曾對自己以冷酷鐵血著稱的丈夫，報有過那麽一絲不切實際的期望吧。”楚霽的每一個字都沉重得如一塊鐵石，他的身後，楚擇之站在客廳裏，整個人像是凝固了。漫長的寂靜後，卻見楚霽微微偏了一點頭，緬懷什麽般，叫出了那個從前總是出現在顧箋口中的稱呼:“父親。”逐漸變暗的陽光裏，他的一切神情都被掩沒其中，看不分明。唯有浸了冰一般的聲音，一聲聲敲在人的耳膜上:“雖然已經沒有意義了，但我始終想知道。“這麽多年，你後悔過嗎？”第七十四章 回到住處的時候,天色已經快要黑透。天狼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聽到動靜，轉頭朝他看來：“怎麽這麽晚才回……怎麽了？”楚霽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麽區別,但天狼卻莫名地覺得，對方的情緒不是太好。氣泡壘室外的氣溫已經降了下去，楚霽裸露在外的雙手和脖頸都帶著寒氣,他換了鞋,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麽。”天狼皺了下眉,起身上前，又問了一遍：“怎麽了？你答應過要對我坦誠。”楚霽的確答應過,在布拉韋裏,天狼第一次在他體內成結的那天晚上。隻是對於他來說，全然的坦誠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猶豫片刻後，他最終對著天狼招了招手：“過來,讓我抱一下。”天狼於是往前兩步,傾身抱住了他。他身上穿著以前在氣泡壘時楚霽給他買的睡衣，體溫透過柔軟寬鬆的布料透了出來。楚霽輕輕捏了一下他靠近後腰的位置，緊接著,一條蓬鬆的狼尾便憑空出現在他的手邊。楚霽的手探進褲腰,不輕不重地握住天狼的尾巴根,心情似乎好了一點。短暫的沉默後，他低聲開口：“我剛才去見了楚擇之。”天狼“嗯”了一聲,對此並不意外：“他跟你說什麽了？”“也沒什麽,就聊了幾句我母親的事。”楚霽頓了頓,說，“……我問他有沒有後悔過。”“他怎麽回答的？”楚霽低哂了一聲：“他什麽也沒說。”天狼的手扣在他的後頸上,略帶粗糙的指腹一下下摩挲著敏感的耳根。大約安靜了十多秒，他忽然說：“楚霽，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有沒有後悔這個問題，其實是最沒意義的。”楚霽低下頭，額頭抵住了他的肩膀：“嗯，我知道。”就像天狼從來沒有問過他，有沒有後悔騙過自己。很多事情，從發生的那一刻起，答案就已經不重要了。他們倆誰都沒有再說話，就這樣靜靜抱了一會兒後，天狼說：“下午林來過一趟。”“師兄？”楚霽抬起頭，“他跟你說什麽了嗎？”“沒有。我進門的時候他剛要走，應該隻是來給你送個飯。飯盒是保溫的，一直放在桌子上，我沒動。”楚霽突然以一種別樣的眼神看著他。要是放在以前，這種事能讓天狼吃上三壺醋；然而此時此刻，他的語氣和神情卻都很平靜，似乎對有關林的一切，都毫無芥蒂了。楚霽隱約意識到了什麽，沒有多問，走到餐桌前打開了飯盒，轉過頭說：“師兄做了兩人份的菜，一起吃吧。”林的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好，所有菜都是楚霽最愛吃的口味。之前在布拉韋裏的那三個月，楚霽吃的都是風幹後的獸肉，偶爾加一點沙棘和塊莖植物，雖然他並不挑，但此時此刻，熟悉的味道再次入口，幹涸已久的胃瞬間得到了治愈。吃了小半碗飯後，楚霽問道：“氣泡壘給基因融合者安排的住所，你跟著去看過了嗎？”天狼點點頭：“看過了。都是之前的居民留下的，條件齊全，沒有區別對待。他們還專門演示了常規電器和燃氣灶的用法，並且給每個人都發放了一定量的食物；至於id卡、通訊器和相關的工作問題，負責人說會在一個星期內解決。”楚霽應了一聲，想了想，又說：“之前在布拉韋裏的三個月，我一直暗中和氣泡壘這邊有聯係，相關事宜已經私下準備了有一段時間了，應該不會太差。不過現在分給基因融合者的應該隻是臨時住宅，等過兩天把之前的女性聚居區騰空出來，他們可以全都搬去那邊住，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這些負責人今天都告訴過我了，我問了啤酒箱他們，他們也都沒什麽意見。”天狼一邊說，一邊給楚霽盛了一碗湯，隨後抬起眼看著他，問：“你準備什麽時候把安珀博士接過來？”“我今天跟氣泡壘的高層商量過，為了避免夜長夢多，決定兩天後就動身出發。白塔會派兩輛專門的裝甲車，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去。“馮副主席已經確認了四十七年前‘不死鳥’計劃研究所的位置，並會在接下來的幾天內，和其他幾所氣泡壘達成一致。等把安珀博士平安接回氣泡壘後，就可以著手準備重啟‘不死鳥’計劃了。”楚霽說著，微微笑了起來：“天狼，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到氣泡壘的時候，我們曾在賣糖人的那個小攤前，一起轉過轉盤嗎？”天狼“嗯”了一聲，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楚霽卻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眼裏的笑意一點點加深。窗外的街道已經徹底黑了下去，屋內卻亮著一盞溫暖明亮的頂燈。他們兩人對坐在餐桌兩側，在飯菜飄溢的香氣裏，楚霽彎起眼尾：“那個時候我說過，你送我一隻小狗，我送你一個太陽。“現在小狗已經送給我了，我答應要送你的太陽，也不會太遠了。”-五天後，去接安珀博士的車如約回到了氣泡壘。五天的時間過去，中央氣泡壘內部已經以極高的效率完成了肅清和整合。“花蕊保護計劃”已經被徹底取消，之前的育齡女性聚居區空置了出來，基因融合者統一住了進去；氣泡壘的法律中也專門更新了許多和基因融合者有關的條款，大多是為了保護基因融合者在氣泡壘內的合法權益，不受普通居民的歧視。而或許是因為有法律約束，或許是因為天狼離開前專門交代過，也或許是因為大多數氣泡壘居民都對四十七年前的舊事有些許了解……總之，想象中基因融合者和氣泡壘原主居民之間的矛盾並未發生，相反，大多數人對基因融合者都抱著一些沒有惡意的好奇心態。街道上一些之前空置出的店鋪也以公平競拍的方式租了出去，楚霽回來的時候，正好見到許多店家在忙著布置店鋪，準備開張。安珀跟在他們身後，在看到這一派祥和、幾乎算得上熱鬧的場麵時，眼眶再一次忍不住紅了。……她已經離開了氣泡壘太多年，當年她走的時候，這裏還沒有發展到這個程度。那時剛步入災難時代不久，大家都滿心的壓抑與惶恐，擔心著人類不知會走向何方的未來；那時街道上還沒有這麽多五花八門的店鋪，人們對頭頂的人造太陽也並未全然習慣，學校、飯館、電影院……一切東西都遠沒有現在這麽齊全。而現在她再一次回到這裏，穿過數百裏黑暗寒冷的冰原，也穿過數十年昏暗壓抑的光陰……再一次沐浴在人造陽光之下的感覺，竟然比記憶中還要美好。已經正式成為中央氣泡壘主席的馮星曙親自接待了安珀和其他幾位研究員，代表整座氣泡壘，補上了他們早該享有的最高禮遇。簡短卻並不簡陋的接風洗塵後，重啟“不死鳥”計劃一事，就正式提上了日程。“不死鳥”計劃的核心是磁約束核聚變，早在災難時代到來之前，針對這個議題，就已經進行了近百年的研究。馮星曙在兩天前聯係上了三號、五號和八號氣泡壘現存的幾個研究核聚變方向的科學家，這其中的一部分是當年安珀的同僚，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對當年的計劃還抱有希望的研究員們，耗盡心血培養出的優秀後輩。在聽到中央氣泡壘決定重啟“不死鳥”計劃的那刻，所有的研究員的第一反應卻都不是激動或是興奮，而是恍惚。……太久了。這條艱難崎嶇、充滿磨難的道路，人類已經走了太久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早已做好了有生之年再也等不到那一天的覺悟。卻不曾想閉眼之前，居然還能被突如其來的消息砸個滿懷。幾經聯係核實後，所有對“不死鳥”計劃還抱有希望的科學家，都會在一個月內聚集到中央氣泡壘。而在此之前，還有一個難關需要軍方去攻克“不死鳥”計劃研究所的解封。研究所建在中央氣泡壘以南大約三百裏外，四十七年過去，早已一片冰封，其中大概率還藏著不少不具備人類基因的變異種。當年的許多重要研究資料都還留在研究所內，因此想要重啟“不死鳥”計劃，解封研究所是重中之重的第一步。因為研究所內部的珍貴資料和器械，嚴禁明火，軍方需要帶著六台化冰儀，潛入研究所內部進行放置。化冰儀的工作原理是超聲波化冰，操作起來有一定難度，其中有一台主儀器，與其他五台儀器相關聯，整座氣泡壘僅此一台，重要性不言而喻，對操作的精密度也有較高的要求。因此派誰去操作這台主儀器，變成了一個新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