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奇怪了。閆禦從他麵前經過時,忍不住比劃了一下,這小孩才到他胸口,可能是混血的緣故,他長得比旁人慢上許多,同齡的甚至年紀比他小的都比他高,這小孩不如他,年紀應該沒他大,也應該打不過他。他這就放心了。閆禦產生了一種名為沾沾自喜的優越心態,他裝作看風景,趁其不備瞥一眼,再瞥一眼,然後瞥了很多眼,小孩無動於衷,他開始光明正大地盯著對方左看右看,四下無人之際,閆禦起了點別的心思,他大著膽子伸出手戳了戳人家的臉,比雲彩還軟,也不反抗,太乖了。不過總感覺還缺了點什麽。他想到昭夷很喜歡一堆小孩跟他屁股後麵喊他哥哥,閆禦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曆,他跟那些人合不來,但有點好奇會是什麽感覺,鬼使神差地說:“叫哥哥。”於是終於有了回響,木偶般的眼珠有了神采,小孩眨了下眼,像第一次開口說話那樣生澀叫道:“……哥……哥。”月老焦頭爛額,查了一堆沒點用的資料,回來就看到兩人耍到一塊去了,他心驚膽戰不敢直言,旁敲側擊地問閆禦,閆禦不知不覺,挨個答了。月老心下一定,還好他並沒有發現,閆禦問:“他是你新收的徒弟?”“啊……算是吧。”“叫什麽?”誰知道叫什麽,月老一慌,急中生智道:“小九!”原本他想著能瞞多久就瞞多久,不曾想元始天尊一直沒向他要五蘊六塵果,月老從一開始的提心吊膽漸漸變得心安理得,到後來直接把這個事拋之腦後,唯一的變數是狄九徽竟然喜歡上閆禦。無心的一句話,是開啟二人緣分的鑰匙,月老苦惱道:“我也是那時才知道,五蘊六塵果化為人後,會認準第一個給他身份的人。”嫦娥嘀咕道:“好像話本裏寫的睜開眼會愛上看到的第一個人的情節。”“那種當場就愛上了,這個你要給他身份,假如你給他的身份是好友,他便會以對待好友的相處模式來對待你,在他的固有認知裏,你是朋友,除此之外就不可以有別的身份,一旦他對你產生了其他念頭,五蘊六塵果的基本結構就會強行修改他的認知,對偏離軌道的情感進行校正,把錯誤扭轉回正道,知錯就改頂多疼一疼,若他執拗不改……”月老一停頓,“他會死。”閆禦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各種情緒澎湃一片,所以,這就是小九沉屙舊疾的真相,而每次發作,每一次都是對他超出了友誼的界限,試圖突破本性的桎梏,乘著猛烈的喜歡溯流而上。月老作為看得最清楚的局外人,輕輕歎了口氣,“他是真的很喜歡你,在你們倆都不知道的角落。”目光從狄九徽沉睡的麵容上掃過,閆禦看向玉帝,“能救他嗎?”玉帝近距離聽故事聽得高興了,撣了撣衣袍,“能救,又救不了。”“什麽意思。”玉帝道:“他這顆心已經爛了,不能用了,再找顆果子給他換心,這是能救。”“不能救呢?”月老接話:“五蘊六塵果五千年結一次,一次隻結一顆,我這裏沒有第二枚了,元始天尊手裏或許還有一枚,如果他還沒用掉的話。但問題在於即便是有第二枚供他換心,小九的性格、喜好、記憶以至於模樣都會改變,他將成為一個全新的人,不再是與你我相識數千年的狄九徽了。”閆禦心倏然沉下去。百花仙子想法子:“天界神仙眾多,隱居不出世的更是不計其數,總有人知曉別的辦法吧?”“你忘了我是誰?”玉帝矜貴中還有些倨傲,“我就這一辦法,他們能有第二個?若不信我的,你們去翻遍這九州四海,真找到了算我輸,給你們放假。”她們群策群力東奔西走,昆侖墟找王母、地府找後土、兜率宮找太上老君,再去到西天靈山,問如來,問四位菩薩,問佛陀,所有德高望重的全找了個遍,答案無一例外。狄九徽暫且安置在月老祠,月老翻出他存起來的一截與五蘊六塵果同根同源的木頭,可以先用其溫養著,之後去查閱各種天書古籍。閆禦守在狄九徽身邊,瑤姬四人去了那麽久,沒有一個好消息傳回來,玉帝說得也許沒錯,如若不用新的果子換掉,他永遠都醒不過來,可一旦換了,那就不是狄九徽了。閆禦進退維穀。狄九徽倒下的那一霎他想了很多,無數個念頭流星般劃過,最後歸為一句他太貪心了。小九喜不喜歡他又怎麽樣呢,隻要興起時能與他一同去看蓬萊風,瀛洲花,昆侖雪,青丘月,隻要千年百年一心同歸,隻要他安然無恙,長樂永康,是什麽感情他都不在意了。心髒在鈍痛,一寸一寸如刀割,閆禦恍恍惚惚地想,小九也是這樣的感覺嗎?他凝視著狄九徽,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枚輕如羽毛拂過的吻,“小九,我會救你。”他打算回家一趟,血玉強行粘連住狄九徽支離破碎的心脈,保住他一縷氣息,或許他父母有辦法,正要動身,一道火紅的人影由遠及近。“你的臉色可真難看。”人未到聲先至,閆禦不想搭理他,敷衍道:“有事?”“如今天上地下都傳開了,我來探望一下他。”蘇桐走近了端詳狄九徽,除了臉色有些不似常人的蒼白,他安安靜靜得就像睡著了。“看完可以走了。”閆禦逐客。蘇桐巋然不動,反倒拉了張椅子悠悠坐下,抬眼笑道:“你們沒有救他的辦法,不代表我也沒有啊。”第76章 心髒蚩尤登九淖以伐空桑,黃帝殺之於青丘。“他死後血液流了七天七夜,鮮血流淌過的地方長出河道,匯聚泉水,構成了今日的不死泉。”蘇桐娓娓道來,“但誰都不知道,黃帝將蚩尤一部分身軀埋在了青丘,在不死泉的核心位置有一顆心髒,泉水日日衝刷了近萬年,如今乃我青丘至寶。”枯木逢春柳暗花明,閆禦按捺住欣喜與急切,確認道:“能救他?”蘇桐點了點頭,“但是需要一些引子。”“你說,我必尋來。”“不必那麽麻煩。”蘇桐看著他笑道,“隻需要你的仙根與仙骨。”閆禦目光一凝,“拿來做什麽。”“蚩尤死時怨氣極大,再如何衝刷,他的心髒依然存留部分邪性,小九此時身體承受不住任何衝擊,強行融合隻會適得其反,需要一些比較溫和的過渡,你是最合適的。”蘇桐條分縷析道,“你是混血,既有白澤天生的祥瑞之氣,又有窮奇的凶煞,再加上小九和你相熟,必然不會排斥這顆造出來的心髒。”“造一顆心髒?”閆禦頗為意外,“不是直接替代了嗎?”“你做夢呢,那是我青丘至寶,能讓你全拿去了?”蘇桐打破他美好的幻想,“救他一命起碼休養上千年才能養回來,對我青丘已是不小的損失,真要給你們,這過失我可承擔不起。”閆禦鄭重道謝:“多謝。”“說謝見外了,就當欠我一人情吧。”蘇桐又看了看狄九徽,忽然有點佩服他,能到這種程度,還真是低估了他的情感。有了救治狄九徽的法子,閆禦與蘇桐討論什麽時候開始,仙根與仙骨都是觸及根本的東西,有些神仙犯下大錯貶下凡,一般都是剔掉仙骨,隻要有仙根在,修煉個幾十輩子還能成仙,可若仙根一斷,生生世世再無機緣。這二物一動,閆禦本身勢必會受重創,但他不在乎,蘇桐慢吞吞道:“不過對小九會有一點副作用。”閆禦說了半截的話頭一停。蘇桐看著他的眼睛,道:“小九醒來之後,他會忘掉和你有關的所有記憶,一切歸零重啟。”閆禦一滯。“往事不可追,在時間洪流的麵前,唯有記憶能將過往拓印,若沒了記憶,他還是與你一同長大的人嗎?”蘇桐問道。閆禦沉思了一下給出自己的答複,“記憶是很重要,但隻要他活著,往事不可追,來日猶可期。”蘇桐笑了起來,“到時可能有雷劫,記得找人扛一下。”……四野白茫茫一片望不見盡頭,天地蒼茫一色,似霧似雪又似月光,狄九徽短暫地恢複了意識,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處,也感受不到手腳和身體的存在,僅僅有雙眼睛可以觀察周圍。他算不清在這兒待了多久,可能一刻鍾,也可能一年,這裏什麽都沒有,足夠長的寂靜與空洞能將人逼瘋,他無頭蒼蠅似的亂撞,突然聽到了潺潺的水聲。水聲從細微一線愈發變得響亮轟隆,好似三千尺瀑布飛流,涎玉沫珠,眼前也出現有了色彩的景物,模糊的視線逐漸明晰,他看到了一麵鏡子,被九條狐尾接住的飄浮著的水鏡。水珠凝聚而成的明心鏡前,光滑清瑩的鏡麵倒映出個朦朦朧朧的人影,卻像罩了層濃鬱的霧,看不清模樣。狄九徽以為是他自己,仔細一打量,身形卻不像。這是誰?他想了想,應該是身邊之人,於是一個一個排除,篩選到最後他得到了答案。似乎是閆禦。閆禦怎麽會出現在鏡子裏?狄九徽想不明白,探出手指碰了碰那水鏡,清泠泠的,一股奇異且溫暖的愜意傳遞到他四肢百骸,愉悅與滿足湧上心頭,笑意還未起來,一陣絞痛猛然襲來,令他大腦一片空白,什麽想法都跑得煙消雲散。狄九徽無聲地緩了片刻,再抬眼那道人影已經不見了,連同溫暖一並消失殆盡,他沒來由心底空蕩蕩的。“跑去哪兒了,你臉色怎麽不太好看。”素桐懷中抱著隻白狐狸,瞧見了失魂落魄的狄九徽問道。他搖搖頭,指了個方向,“那洞裏有麵鏡子。”“噢。”素桐一笑,“那是我青丘明心鏡,可以看到困擾你心之人。”“我心之人……?”狄九徽喃喃道。“你看到誰了?”素桐笑道。狄九徽不言不語。之後魂不守舍地辭別素桐,回去的路上他心神不寧,翻來覆去地琢磨著那四個字。我心之人。閆禦。這二者之間有必然的聯係嗎?從字麵意思看他喜歡閆禦,可他們不是朋友嗎?他喜歡閆禦?狄九徽有點想笑。可是再一想,水鏡裏的殘影、熟悉而和煦的氣息、不經意間無奈又縱容的眼神,他……喜歡閆禦?一瞬息起念動心。心髒隱隱作痛,有什麽東西在扼殺他的綺念,阻止狄九徽繼續想下去,同一時刻,一道勁烈的妖氣突如其來地擊中了他。狄九徽驟不及防自雲層墜落,恍惚中他的視線穿過風,看到偷襲他的是兩隻蛇妖。不過是千年的修為,要不了他的命,狄九徽身體雖痛,卻不如快要裂開的胸口。他落在一棵樹上,想問與他們結過怨嗎?然而刺耳的嗡鳴讓他說不出一句話,狄九徽聽到這倆蛇妖在說什麽“新歡”、“氣味”、“九尾狐”、“欺騙”之類的,他居然還分神大致整理出來了一個脈絡。蛇妖怒不可遏地痛斥完聯手對付他,真是挑了個好時候,偏偏趕在狄九徽最自顧不暇的時刻,放在往日,隨便就能收拾的兩條蛇妖如今踩到他頭上去,狄九徽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淪落至此。他分身乏術難以應對,隻好護住最脆弱的地方,這夫妻倆打著打著吵了起來,吵著吵著停止了對狄九徽的攻擊,然後內訌,彼此大打出手滿天亂飛,他又看不懂了。閆禦原在玉浮洞看書,突然之間心底惴惴不安,似乎發生了不好的事,他不敢多想,立即外出去尋狄九徽,半道上遇見傷痕累累的他,心髒差點停止跳動,立刻迎上去:“小九!誰傷的你?”“無妄之災。”狄九徽疲憊地擺了擺手。閆禦有些不敢碰他,生怕戳到他的傷口,小心翼翼地為他治療,“疼不疼?疼的話告訴我,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小九不怕,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收拾他。”本來沒什麽,兩隻不知道遇上什麽事發狂的妖罷了,但聽閆禦這樣一說,狄九徽忽然覺得好委屈,他好想跟閆禦說在青丘的明心鏡裏看到他了,素桐說,那是我心之人,可是他的心髒卻像要爛掉了,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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