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就不可能不被發現,母親讓自己入學就是為了堵心對方的,不可能替自己遮掩,入學快兩月才被找到,已經是運氣好了。同他爭強好勝的母親不同,岑天河自小就很內向,是那種學校裏溫和到有點膽怯的普通男孩。膽怯到就算是在學校裏受了些委屈,也不願意同母親說。不過是偶爾被人背後指指點點,不過是小組作業從沒人會同自己同組,不過是交上去的作業總是被踩幾個鞋印,不過是衣服裏被撒一把圖釘,不過是偶爾在學校僻靜處,被根本不認識的人伺候一頓拳腳。這些招數岑天河從小到大領略過多次了,他能忍。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受委屈,岑天河也不明白為什麽,似乎一切都是應該的,誰讓他確實是……私生子。自己出生帶著原罪,自己的存在,就對這個學校裏的另一位血親帶著威脅。如果這算是贖罪,那也不錯。這樣的日子過了不到一個月,岑天河終於見到了自己的那個外甥。見麵的場景實在是尷尬,岑天河那日剛被幾個人料理過,不知是傷到了哪兒,鼻血一直止不住,他狼狽的在水房裏洗臉,頭疼如何才能止血的時候,有人在水池旁放了一杯冰咖啡。“把裏麵的冰塊拿出來,用毛巾包上,壓在鼻梁上。”岑天河抬頭看過去,一眼明了對方是誰。來人長得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甚至連脖子上的細小胎記都一模一樣,這必然是父親那個千尊萬貴的外孫,遲錚了。岑天河遲疑了會兒,打開了咖啡杯,裏麵盛滿了冰塊,岑天河取了一塊出來按在了鼻梁上,沉默了片刻後,悶聲道:“對不起。”遲錚臉上沒什麽表情,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前幾天剛入學。”岑天河呆呆的:“哦。”“之前別人整你,跟我無關,當然,我自己確實不喜歡你。”遲錚平靜地看著岑天河,“為什麽不喜歡你,你自己應該清楚。”岑天河垂眸,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根本不在乎什麽遺產什麽繼承的事兒,你愛信不信,以前是不知道,以後我不會讓人找你麻煩。”遲錚淡淡道,“我根本就不想看見你,揍你也解決不了什麽麻煩,我懶得摻和你們這些事兒。”岑天河呆滯的點點頭。他其實想說,自己也根本不在乎將來的遺產和繼承權,但……自己就活生生站在這,說這些未免站不住腳。岑天河的沉默讓遲錚略有些不耐煩,“你……算了,以後再被欺負就是你自己的事兒了,自己看著辦。”遲錚說罷轉身走了,從那天起,過於明顯的霸淩就這麽消失了。雖然不疼不癢的白眼和小麻煩還在,但至少沒人在對自己施加暴力了,岑天河很知足,也清楚這是遲錚的意思。這段時間,幾乎是岑天河人生裏最美好的一段輕鬆日子了。遲錚不愛摻和學校裏的事兒,也沒參與幾個社團,跟學生會那些人更是從不來往,但遲鈍如岑天河也看得出來,學校裏的人都很怕遲錚,不會違背他的意思強行賣好,不是有他的庇護,自己過不上這麽平靜的日子。之前吃的那些苦,想來……大概是其他人的授意了。至於到底是誰,岑天河也懶得想,原罪在身,為什麽被排擠他比誰都清楚。岑天河很感激遲錚,即使遲錚根本不想理他,他也不在意。就這樣,岑天河很不容易的過了一年相對安穩的日子。雖然還是沒人願意同自己交朋友,但至少沒人明著欺負自己了,岑天河早就習慣了孤獨,他很知足,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變故發生在大二,遲錚作為交換生,在大二第一個學期就出國了。遲錚成績優異,在當初擇校時就拿到了學校的交換生名額,本是學生們都知道的事情,隻是岑天河在學校存在感太低,又無途徑被告知,大二初開學時,岑天河看著自己被換掉的作業才知道這消息,才遲鈍的意識到一直以來的保護者走了,自己可能又要吃些苦頭了。岑天河當時第一個念頭是感念遲錚。那日水房初見後倆人雖再也沒說過話,但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遲錚必然是對自己有許多照顧的,不然不至於他剛一走,教訓就來的這麽快。岑天河沒去打聽遲錚是幾年交換生,什麽時候能回來,遲錚不欠他的,沒責任替自己當保護傘。倒是自己作為私生子,享受了人家一年的庇護,是太不要臉,又太貪得無厭了。什麽樣的日子岑天河都能熬,就算遲錚不回來了,最多就是三年,自己總歸不會被折騰死,忍到畢業就好了。那會兒的岑天河還沒想到,那些人能多喪心病狂。偏偏自己母親還不死心,對遲錚出國的事兒岑天河的母親自有一番見解,覺得是對方怕了自己,愈發鬥誌昂揚,隔三差五的拉岑天河去見他父親,相對的,學校裏針對自己的手段就越發過分,岑天河一度覺得,不如自己就徹底消失了吧。自己本來就不該出現。在有天體育課前,被推進女生換衣間後,岑天河狼狽的一路狂奔,而後將自己關在了男廁所的雜物間裏蹲坐在地上許久,久到學校已經熄燈,岑天河身體徹底麻痹,想站站不起來。岑天河一遍一遍的想,為什麽日子過的這麽慢,為什麽大學這麽漫長。岑天河一天不吃不喝,低血糖加上身心俱疲,就這樣昏睡在了雜物間中,記憶消失之前,岑天河依稀記得有人輕輕敲了雜物間的門,慢慢的打開了雜物間。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岑天河覺得自己看見了神。夙辭在人間漫漫尋覓了第二十年的時候,在一間雜物內找到了岑天河。其他靈師找自己的係鈴人要容易很多,但嚴格來講,十五並不是他的係鈴人,夙辭更是什麽信物也沒有,又背著一項未完成的任務多年,靈力和記憶都失了大半,遇到岑天河的時候已是油盡燈枯之際,他自己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但眼前的人還是讓他湧起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妄想,這人身上若有若無的,似是有一點點十五的氣息。夙辭溫和的問:“同學,你叫什麽?”雜物間裏蹲坐著的人愣了許久,眼中帶著些戒備,又有些迷茫,呆呆道:“……岑天河。”夙辭點點頭,怕嚇到對方,聲音輕快道,“我丟了點東西在找,你在這做什麽?我拉你起來?”雜物間裏的岑天河這才確定對方沒惡意,如夢初醒般掙紮著起身,忙道:“不用,我自己可以……謝謝。”夙辭莞爾,“我又沒幫你什麽,你謝我做什麽?”岑天河不知道改說什麽,囁嚅,“……沒什麽,謝謝,你丟了什麽?要我幫你找嗎?”夙辭搖搖頭,“不用了,我不是你們學校的,來旁聽忘記時間了,你可以送我出去嗎?你們學校很多地方都有門禁,這麽晚了,我沒有學生證,我擔心出不去了。”岑天河點頭,皺眉揉了下僵硬的手臂,“好。”對方十分好說話,夙辭有點惡劣的想,這應該不是十五。他的十五就算是轉生了,應該也沒這麽無害。不過……雖然夙辭這會兒對過去的記憶已所剩無多,可這人身上確實有一點點很類似十五的氣息,他覺得自己應該還沒把他的十五忘得那麽幹淨,也許還有一絲希望,在夜色裏,夙辭不緊不慢的走著,“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你有點麵熟,你看我麵熟嗎?”岑天河聞言仔細的看了看夙辭,搖頭,“……不好意思,我確實不認識你,完、完全沒印象。對不起。”“這有什麽對不起的。”夙辭笑了下,聲音很輕道,“那可能是我記錯了,也許是我是不是認識你的什麽……兄弟?或者是表兄之類的?所以才看你麵熟。”岑天河心裏咯噔一下。半年前,陰曆年的時候,他被迫去了父親家一次。他的存在早就是房間裏的大象了,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裝看不見。因為有各種各樣的原因,除了他母親沒人願意把他放在明麵上來討論,但他已經成年,他父親很想把他這事兒就這麽不明不白的順理成章,陰曆年的時候,竟真的順著他母親的意思,以單獨吃個飯的理由,將他直接帶到了岑家老宅裏。當日的尷尬情景,岑天河是萬分不想再回想的。父親向別人介紹了自己,除了幾個遠的不能更遠的“親戚”勉強笑著打了招呼以外,其他人都像沒見到他似的。父親倒是麵色如常,岑天河則像個幽靈一般,混混沌沌的杵在那,像一株不受主人歡迎的瀕死植物,隻等著被清理掉。那日遲錚並不在,岑天河稍稍鬆了一口氣,自己至少沒當麵給遲錚添堵。在想辦法溜走之前,遲錚的母親找到了岑天河,將他帶到一個無人的小茶廳裏,平靜的同他說了幾句話。遲錚母親並未說太難聽的話,說話時也並不看著岑天河,眼睛始終看著自己手裏的茶杯,聲音平穩,不緊不慢的吩咐:如果想在學校裏日子過的順當點,就不要再給遲錚找麻煩,就不要再讓自己不舒服。“遲錚那孩子……我也摸不透他,也許是有點太傲氣了,不屑於理會你,但你不會覺得,他是真把你當自己的……”舅舅兩個字似乎會髒了遲錚母親的嘴,她沒說出來,繼續道:“至少,不要同人說你和我們家有關係,應該做得到吧?遲錚和我們都丟不起這個人,特別是遲錚,我知道他在照顧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惡心他了呢?讓他的同學朋友知道有你這麽個人,你很開心是嗎?你應該明白你對他來說是個汙點吧?因為你,他會被一些人非議,指指點點,你懂吧?”岑天河臉色慘白的點了點頭。“同學?”夙辭眨眨眼,見岑天河一直出神,輕聲問道,“你……是不是有哥哥或者弟弟?或者是……”“沒有。”岑天河低堅定道,“我家裏沒什麽人,我也沒同齡的親戚。”夙辭輕輕吐了口氣,“這樣啊。”第25章 同樣的話問了幾萬遍, 被否定了幾萬遍,夙辭早已習慣了。人海茫茫,哪有那麽容易, 那麽容易, 就找到他的十五呢。雖然這次感覺真的好相似。相似到夙辭以為老天終於憐憫了他一次。給他一個機會在徹底消逝前遇到十五。夙辭真的是……太想, 太想他的十五了。他的十五。自己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剩下的時間, 還能找得到嗎。尋到下個線索之前,自己還能記得他麽。夙辭深呼吸了下,在心中第無數次默念, 加深自己逐漸失去的記憶。十五, 今年大約是二十歲, 是自己前世的愛人, 自己現在遊蕩於此,是為了找到他,讓他知道, 自己從未欺騙過也,也從不未遺忘。在默念第三十四遍的時候,身邊的男生突然摸了摸上衣口袋, 尷尬道:“啊……對不起,我學生證也不知道在哪兒, 不過沒事,學校的側門關了需要刷卡, 但正門可以走。”夙辭收起傷感, 笑了下, “這樣啊, 怎麽回事?學生卡都能丟。”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 但從剛才的情況看來,夙辭能察覺到這個叫岑天河的男生似乎過得有點艱難。夙辭如今靈力所剩無幾,沒辦法通過靈力讀取對方的記憶了,“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嗎?”“沒什麽。”岑天河連忙搖頭,“我挺好的!”夙辭輕輕點頭,這是個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對方身上那若有若無,同十五相似的氣息讓夙辭動了些惻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