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裏包含了相當明顯的挑釁,道裏安很快地掃了一眼歐文。  利瓦爾的回應則是強勢地擠開了歐文,自己拿著提取片靠近人魚手臂上的皮膚:“直接刮取嗎?”  道裏安現在沒空理會這兩人之間的緊繃氣氛,他正在謹慎地切割人魚的背鰭,分神回答說:“是的,記得動作輕一點。”  歐文僵了一瞬,接著他默默地退讓到了一邊,接替了原本屬於利瓦爾的位置。  利瓦爾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傳說中的海妖塞壬,他雖然竭力克製,但仍顯得興奮過頭,僅針對人魚過於緩慢的心率就朝道裏安拋出了不下十個問題。道裏安覺得他有些吵鬧,但還是耐心地回答了他。  在這幾個月裏,他們對人魚進行了幾十次體檢,流程已經禁二傳二改二轉非常熟悉,很快道裏安就進入到了提取鱗片樣本的階段。  為避免讓西爾維感到疼痛,又或者破壞他尾巴的整體美觀,道裏安會選擇一些不起眼的位置從鱗片中間切掉一小半。  “現在需要他的鱗片是嗎?我以前處理過巨骨舌魚,我對這個有經驗。”利瓦爾自信滿滿地拿起鑷子和小刀,即將朝西爾維的尾巴下手。  “停下!”  道裏安猛地停住動作,從藍眼睛裏射出的凶狠目光幾乎要將利瓦爾擊穿。  “你在幹什麽?!”  道裏安盯著利瓦爾手裏的手術刀,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句話。  利瓦爾結巴道:“我,我隻是,想要幫忙……”  道裏安冷冷地瞪了他幾秒,仿佛用眼神給予了利瓦爾一次酷刑,許久後才開口道:“這裏沒你的事了,下去,歐文過來。”  “好的博士。”歐文擠開了利瓦爾,並且奪過了他手裏的小刀放回了器具盤。  從始至終,對西爾維動刀的,隻有道裏安一人。第33章   “我真的非常抱歉,我才剛來實驗室第一天,還沒弄清楚規則,博士,能原諒我嗎?我請您吃晚飯。”  晚餐時間,道裏安身後追著一個蒼蠅般喋喋不休的新助手,哪怕自己已經第n次告訴他沒關係。  “那一起吃個晚餐吧,正巧我有些事想要請教您。”利瓦爾再一次發出邀請,抵達餐廳門口時,他殷勤地搶先一步幫道裏安推開了門。  道裏安卻後退一步,避開門縫透出的細窄光線,小聲對利瓦爾說:“你沒必要做到這一步知道嗎,在研究室裏你是我的助手,在研究室外我們就是平等的同事。”道裏安有意強調了“同事”兩個字。  “好吧,抱歉,我隻是想盡快融入你們。”利瓦爾鬆開了餐廳的門把手,明亮的暖橙光瞬間被走廊上灰白的頂燈驅散,如同利瓦爾突然低落的情緒。  道裏安剛進入研究所時也曾有過這樣一段在意人際關係的時光,他能感同身受,利瓦爾並沒有做錯什麽。  秘密酒會雖然是個糟糕的初遇,但同為酒會的參與者,誰都沒資格指責對方,既然大家都默認那晚的事情不存在,道裏安也該理性地調整一下自己對於這位新助手的態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能我之前表現得有些不友好,讓你產生了一些誤解,但我希望你知道,我還是挺高興有新助手加入實驗室的。”道裏安是認真的,他相信研究所裏不會有比蘿絲更不專業的助手了。他放緩語氣,伸手拍了拍利瓦爾的肩,“很抱歉剛見麵時沒這樣說夥計,歡迎加入。”  利瓦爾眼底的火花重新被點亮,他又開始朝道裏安發起攻勢:“那晚餐……”  “不行!”道裏安瞬間摘掉了溫和的偽裝,他推開餐廳大門,在走進去之前扭頭對利瓦爾道,“我討厭社交,而且我接下來還有事情要處理。”  道裏安口中的“事情”並不是借口,他在下午時接到了森教授的簡訊,說她對於西爾維的“歌聲”有了一些發現。當時道裏安正忙於西爾維的體檢,他隻能把見麵時間約在了晚飯後,道裏安正是要盡快解決晚飯然後去找森。  “抱歉讓你加班。”道裏安為表示歉意,給森從餐廳帶了一杯紅茶。  “沒關係,反正我的工作跟你們的比起來要清閑許多。”森欣然喝起了那杯紅茶,“好了咱們不說廢話了,你先看看這個。”  森遞過來一份西爾維聲音的分析報告,道裏安很快翻看完,敏銳地抓住其中的重點:“次聲波?”  “沒錯,雖然人類無法聽到這樣的聲波,但是它的確存在於人魚的叫聲裏,而且包含某種特定的信息。”森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現在我會給你展示一段視頻,這是某天我突發奇想,把這段‘人魚之歌’播放給一群白斑河豚時的景象。”  道裏安點了點頭,他坐在森身旁,耐心地觀看起一段十分鍾左右的視頻。  剛開始畫麵中是一群悠閑遊動的河豚,此時的它們表現正常,接著西爾維的歌聲響起,魚群開始不安地快速遊動起來。經過高倍速加速處理後,畫麵中許許多多的河豚開始沉入觀察水箱底部,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它們用尾巴和腹鰭刨開沉澱的沙土,挖掘,建造,使沉積物浮起來,堆積成一座座“山脊”,偶爾叼回廢棄的貝殼做裝飾物……接著,一個奇異的圓形圖樣在水箱底部出現了,監控畫麵清晰地拍下了那一個個仿佛宗教意味的圓圈圖騰。  接下來道裏安不用看也知道會發生什麽。  這是雄性白斑河豚為了求偶而精心製造的愛巢,很快它們就會和被漂亮巢穴吸引來的雌性在圓圈的中心進行交配繁殖。  但問題是,河豚的繁衍時間是2月至5月,而現在已經是10月底。  視頻結束後,道裏安難以置信地轉向森:“就因為人魚的歌聲?”  森點頭:“不用懷疑,就是因為人魚的歌聲,我這裏還有許多類似的視頻,幾乎每一次播放人魚的歌聲,都會引來海洋生物的反常繁殖行為,就好像提前觸發了它們的發情期,因此我懷疑這可能是人魚的求偶之歌。”  “不可能!”否認是道裏安的下意識反應,哪怕從理智上來說,他甚至完全讚同森的結論,如果西爾維不是在實驗室裏對著道裏安唱出了這首歌的話。  森並不太在乎道裏安的態度,她聳了聳肩:“這隻是我基於個人專業的合理猜測,你的那條實驗體可能進入了求偶期,當然你可以選擇相信或者不信。”  人魚怎麽可能會向人類求偶?  道裏安覺得無比荒謬,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幾例海豚與人類結婚的案例,但他一直認為那是花邊新聞的噱頭,是人類擅自將海豚親密的陪伴冠上“愛情”的扭曲頭銜。  一定有哪裏弄錯了。  道裏安很快想到了一些證據,他的語氣變得篤定:“這種歌他隻唱過一次,就是我把音頻送來的那一天,之後他再也沒有發出類似的叫聲,人魚不可能擁有這麽短的求偶期。”  “唔,有道理。”森認同了他的說法,“或許你可以告訴我這段叫聲是人魚在什麽情況下發出的?”  道裏安回憶了一下當時的場景,他避開某些要緊的關鍵環節,隻說是一個令人魚感到安全舒適的環境:“我當時隻是調暗了光線……”  森思索了片刻:“我能不能看一下完整的視頻?”  道裏安沉默了,他看向森,也許是光線反射的緣故,他灰藍色的眸子變成了濃稠的藍黑色,現在的他同剛開始踏進森實驗室的輕快模樣全然相反了。  森很快表示理解:“好的,我會繼續研究這段音頻,看看能不能找出其他的解釋。”  “教授。”道裏安的語氣有了些微妙的變化,“我們是否能這樣認為:人魚的叫聲會引起海洋生物的反常行為,包括,但不僅限於繁殖行為?”  森愣了一瞬,她與道裏安目光相接,後者看出了她的驚訝,但她還是立刻給予了肯定回複:“沒錯,魚群的捕獵和進食行為也出現了明顯的反常。”  當然,他們彼此都知道魚群的進食捕獵異常也是由於進入繁衍期導致的,但是運用一些巧妙的措辭,就能在不說謊的情況下改變事實。  實驗室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顯示屏上的視頻已經終止了播放,畫麵最終定格在兩條白斑河豚在圓圈裏彼此依偎的畫麵。  道裏安最終站起身,對森由衷地說:“非常感謝。”  森重新掛起了輕鬆的表情:“不用謝,這就是我的工作。今晚我會把所有實驗視頻發送到你的終端。”  “好的。”  “哦對了,”森在道裏安離開前再次叫住他,“記得妥善保存,我偶爾會清理沒用的文件,可能會誤刪到一些重要的資料。你知道,人上了年紀就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記憶毛病,我之前就曾誤刪過我女兒錄給我的生日祝福視頻,哪怕是找回程序也沒能把它恢複,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懊悔了多少天……”  這次輪到道裏安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謝謝提醒,我會保存好的。”  夜晚,休息間的小浴室裏,道裏安閉著眼躺靠在狹窄的浴缸裏,回憶著不久前他在森實驗室裏經曆的一切。  溫熱的水液放鬆了肌肉,令人昏昏欲睡,但他們之間的對話卻反複地在道裏安的腦海裏回放。  道裏安並不相信那首歌是西爾維在向他求愛,他們當時隻是普通地麵對麵交流,也許那首歌不過是人魚間的流行情歌,人類的詞曲裏不也經常愛來愛去。  但問題是,如果這件事被研究所裏的其他人知道,被馬格門迪知道,道裏安一定會在頃刻間淪為另一個觀察對象,一個名正言順的實驗品。  然而森,一個隻同道裏安見過幾麵的普通同事,竟然暗示她不僅會為道裏安保守秘密,還會替他銷毀證據,而且沒有索要任何報酬,道裏安完全不能理解順便一提,雖然他們沒有把話說開,道裏安知道森一定猜到了自己遮遮掩掩的理由。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替另一個人背負秘密,更何況是被人魚求愛這樣驚世駭俗的秘密,森本沒有必要做到這一步。  想起那個黃種人總是頗有城府的笑容,道裏安隱隱感到不安……  逐漸地,道裏安在氤氳的水汽裏失去了意識。  藍色。  大海。  他又一次夢見自己墜入了大海的懷抱,周圍有漂亮的熱帶魚群遊過他,有幾條調皮的白斑河豚靠近了他,在他的腿間繞來繞去,它們身上冰涼滑膩的鱗片帶來令人戰栗的觸感。  等等。  河豚身上有鱗片嗎?  就在道裏安意識到這個問題時,那些可愛的河豚突然變成了數條猙獰的海蛇,緊緊纏著道裏安的腳踝並迅速朝上攀爬。  不!停下!滾開!  道裏安在意識裏呐喊,他掙紮著,想伸手撥開那些海蛇,卻突然觸到一簇柔軟的魚鰭。  道裏安驚慌中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腿,隻見那些海蛇消失了,此時纏著自己的是一條粗長的蟒蛇似的銀灰色魚尾。  下一秒,道裏安的上半身也被纏住了,被厚實的胸膛和強壯的手臂纏住了。  仿佛自耳邊,又仿佛自海洋最深處,傳來一陣破碎的,低沉的,詛咒般的呼喚  【道裏安……】  失重感驟然襲來。  道裏安撲騰著從浴缸裏爬起來,水早已冰冷,而他剛剛差點溺死。  在劇烈的咳嗽裏,道裏安伸手撫上自己的小腿,那種被鱗片摩挲過的觸感依舊殘留在皮膚上。  “咳咳咳……見鬼!”第34章   第二天,道裏安拿到了人魚的所有體檢報告,數據顯示一切正常。  這是個好消息,卻也讓道裏安更加擔憂,如果不是因為身體問題,那到底是什麽引起了西爾維的焦慮?  為此,道裏安找出了近一個月來觀察水箱裏的監控視頻,仔細地研究西爾維的動態,並有了一些發現。  比如,西爾維表現出明顯焦慮情緒的時間分別是本月的3號,10號,17號和25號非常有規律的日期,幾乎都是周一,隻有25號是周二。  而在這幾個日期的當天,前三次是上午,最近的一次是在下午,西爾維會突然將視線轉向水箱裏的某一處,接著不動了,靜默了幾分鍾後,他開始轉圈,不尋常地擺動尾巴,將水箱底部的細沙揚起來,讓原本清澈的池水渾濁不堪。  於是接下來的一整天,西爾維幾乎都處在焦躁的情緒裏,他會突然吃掉先前特意養在水箱裏的熱帶魚和水母,折騰海龜,某次還弄斷了一簇珊瑚。  道裏安認為,人魚在水箱裏突然靜默的那一小段時間非常關鍵,他仔細地檢查了這段時間裏研究室裏的情形,發現他和助手們都隻是在平常地工作,沒有生物試圖侵略人魚的領地,房間裏也沒有突然多出一排死亡射線炮對準水箱,人魚的反常來得莫名其妙。  今天是27號周四,道裏安等待著下一個周一的到來。  而在那之前,道裏安選擇繼續艱難地推進他的“人魚學說話小課堂”,幾乎沒有任何懸念,道裏安又在動詞上碰壁了。  這次讓道裏安一敗塗地的詞匯是“寫”。  道裏安原本以為這個單詞是一個非常好的切入點,因為他在教西爾維單詞時,總會用手指在玻璃上拚寫,這個動作西爾維再熟悉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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