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裏,那條在夕陽餘暉下閃閃發光的人魚正一點點朝他逼近,道裏安想後退,想逃脫,但他在那銀色雙眸的注視下突然動彈不得,接著他的意識陷入混沌。 血色夕陽,紫色天空,霞染的雲,黑色的海,銀色的鱗片,白色的瞳孔…… 有一隻手探進了畫麵,它攪弄起來,將所有色彩打碎融合成喪失邏輯的古怪線條…… 道裏安掉了進去,被黏住,裹住,他的腿消失了,他變成了一條魚,一條長著蛙類四肢的變異天使魚…… 在一個劇烈的喘息間,道裏安從夢境跌落現實。 他發現自己正騎在人魚的尾巴上放蕩地起落,他快活地尖叫,戰栗顫抖,他變成了地獄裏的魅魔,隻會榨取的工具,專為情欲而生的器官。 隱約間,他聽見一道邪惡的聲音在耳邊低語。 “道裏安,現在你該知道,我從未操縱你,引誘你,如果我這麽做,你根本無法拒絕我。” “承認吧,你放縱我,憐憫我,渴求我,是因為你愛我,你正無藥可救地愛著我。”第74章 道裏安於第二天中午清醒過來,他的身體如同被車輪碾過一般疼痛,他低頭掃了一眼全身,到處都是不堪的痕跡,而肺部和雙腿的痛疼還在肆虐,道裏安感到自己從裏到外都被弄壞了。 西爾維在此時從岩洞外滑了進來,他帶來一塊新鮮的魚肉。 道裏安背過身去,拒絕與他溝通或者對視,哪怕他此時餓得胃部抽痛也不願意靠近那條人魚。 西爾維像往常那樣用尖細的鳴叫呼喚道裏安,他仍舊嚐試將過去可憐溫馴的一麵展示給道裏安,但這一次完全失效了,道裏安無動於衷,他甚至不願意看他一眼。 幾分鍾沉默的對峙後,西爾維妥協了。 “吃掉它,不要傷害自己,我會守在外麵。” 道裏安抱著雙膝靠在石壁的一角,依然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西爾維的耳鰭垂了下來,他哀傷地看了道裏安一眼,緩慢地轉身離開了。 半小時後,西爾維進入洞穴,處理掉了殘留下的魚骨,道裏安換了個姿勢躺在石塊上,仍舊把自己縮成一團,一個拒絕溝通的防禦姿態。 西爾維想留下,留在這間有道裏安存在的小塊空間裏,但這刺骨的寂靜叫他鼻子泛酸,舌根泛苦,他又想哭了,可這一次他的伴侶不會再心疼他,既然如此,眼淚又有什麽用呢? 西爾維於是不得不退出了洞穴,坐在靠近海邊的礁石上,將尾巴探進大海裏保持濕潤。 “嗚” 人魚悲傷的鳴叫回蕩在海麵,那歌聲淒涼哀婉,令失去了伴侶的鯨魚在海中翻滾哀鳴,就連過路的海鷗也忍不住在此流連。 他唱呀唱呀,直到嗓子變得沙啞,直到太陽沉入大海,也沒能呼喚出岩洞裏的愛人。 仿佛有無數劇毒海膽在胸腔裏滾動,西爾維叫不出這種感受的名字,他並不知道,今夜他學到了一個新的人類詞匯 心碎。 道裏安接連在岩洞裏待了兩天,隻做兩件事發呆或者睡覺。 可奇怪的是,無論是他的精神還是肉體都沒能得到應有的休息,他依然感到疲倦,疼痛,他仿佛一枝即將凋零的花朵,不論陽光和雨水是否充足,當花期結束,他就該衰敗,就該凋謝。 這感覺太糟糕了,一切都太糟糕了,道裏安已然喪失了求生的欲望,他想,也許就這樣在岩洞裏死去也是不錯的選擇。 直到第三天早上,一陣輕微的嗡鳴在耳邊響起,道裏安起先以為是岩洞裏來了蚊子之類的飛蟲在耳邊惹人惱怒,但這事很不常見這座小島異常“幹淨”,道裏安是指,他沒怎麽在這座島上見到昆蟲一類的生物,也許是這裏百分之八十的陸地都是岩石的緣故? 於是道裏安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將那該死的“蚊子”拍死,可幾分鍾過去了,他始終沒能在四周找到任何飛蟲,而那嗡鳴聲還在持續放大。 突然間,道裏安爬了起來,他裹緊了身上的睡衣和實驗服,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岩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仰頭看向天空。 果然。 那聲音並不是什麽飛蟲,而是飛機,三架飛機,它們從遙遠的天際朝這座小島飛了過來。 但這是行不通的。 道裏安已經注意到西爾維站在淺海處張開了背鰭,尾巴焦躁地拍打著水麵,而海水的顏色也變得漆黑,有什麽東西正在水下蠢蠢欲動。 “停下!不要過來!” 道裏安放聲大喊,他拚命朝那些飛機揮手,希望飛行員能理解他的意思,不要過來白白送命。 好在那些人類早有準備,他們似乎吸取了之前的教訓,隻懸停著高空,接著其中兩架飛機試探性地降低了高度。 道裏安這時候才意識到,在這三架飛機中,隻有一架直升飛機是乘坐了人的,其他兩架似乎是無人機,這令道裏安稍稍鬆了口氣。 那些無人機緩緩飛向低空,但又很快上升,顯然在試探著什麽。 剛開始海麵保持著平靜,浪潮自然地翻滾起伏,而當那些無人機試圖朝道裏安所在的小島飛來時,海裏的東西,或者說西爾維,終於被激怒,隨著人魚的嚎叫,隱藏在海中的觸手驟然探出,朝著那些飛蟲似的無人機刺了過去。 但無疑這些飛機的控製者早已預料到這一切,它們扭身躲開了觸手的攻擊,下一秒便開始反擊。 當無人機開始用炮彈掃射海麵時,西爾維以人類眼睛難以捕捉到的速度來到了道裏安身邊將他緊緊護住,道裏安試圖推開他,朝直升機的方向跑去,但沒能成功。 好在無人機的目標隻是那隻海怪,當掃射結束後,一陣沉悶的如同水牛似的叫聲響徹天空,許許多多的觸手在紅浪中痛苦地起伏,這意味著人類的攻擊多少起了些作用,那隻海怪受傷了。 這時候那架直升機終於開始有了行動,它直直地飛到了道裏安的上空,放下一節梯子,試探性的降低高度。 然而就在此刻,那仿佛因為傷痛而躲回大海的怪物再一次迅速地伸出了觸手,差一點就要扯住直升機的尾巴,道裏安嚇得大叫出聲。 “回去!不是現在!” 道裏安在西爾維的懷裏劇烈掙紮,他注視著那三架飛機,一心隻有它們的安危,全然沒有看見西爾維受傷的眼神。 “道裏安,留下來,求你,求求你……” 人魚在小聲哀求,他開始哭泣,一些乳白色的液體從他的淚腺溢了出來,落進海中的刹那變成了珍珠。 然而道裏安隻是惡狠狠地瞪著他:“收起你那惡心的眼淚,我不會再上當了,滾開!別碰我!” 從來沒有一隻人魚被自己的伴侶以這樣狠毒的語言攻擊過,難以言喻的憤怒和痛苦叫西爾維仰頭發出刺耳的尖叫,他的瞬膜染上血紅色,鋒利的背鰭豎了起來,頭發瘋狂擺動。像是在回應他的怒吼,大海也劇烈翻湧起來,各種不知名的深海巨獸紛紛露出水麵,接連發出嘶吼。 而即便是在這樣的憤怒之下,西爾維也仍舊沒有放開道裏安,他的尾巴緊緊卷著道裏安的雙腿,他們糾纏著,摔倒在地,滾落進海中。 道裏安忍過最初那陣人魚叫聲帶來的精神汙染,繼續奮力掙紮,他盯著半空中那架飛機,像看著耶羅姆救生艇上那微弱的求救信號,那是他最後的希望。 可西爾維正在阻止這一切,這隻殘忍虛偽的人魚正拖著他朝地獄墜落。 他殺死了利瓦爾,耶羅姆,殺死了飛機上的人類,以及無數條無辜的生命,他是魔鬼,是吃人的怪物! “放開!放開我!” 在掙紮間,道裏安突然從淺海摸到了一塊堅硬的碎石塊,他根本來不及思考,任由憤怒支配著他,將那石塊狠狠朝西爾維的腦袋砸了過去。 隨著一陣悶響,紫紅色的血液順著西爾維的臉頰滑落,一部分融進海水消失不見,一部分順著他的下顎滑向鎖骨和前胸,像用匕首描摹出的一道長長的血線。 西爾維愣愣地注視著道裏安,放任對方從自己的尾巴下逃脫。 他不再動了,也不再怒吼,隻是絕望又無助地看著自己的人類伴侶,他深愛的,殘忍的,無情的人類伴侶。 道裏安驚慌地扔掉了那塊染血的石塊,他想開口為自己辯解些什麽,但他像是突然弄丟了自己的舌頭,隻說了一個“我”字便哽住了。 頭頂的直升機在發出陣陣嗡鳴,提醒著道裏安必須要做出選擇了。 “抱歉……” 這是道裏安對西爾維說的最後一句話,他用力閉了閉眼,轉身奮力朝著大海深處遊去了。 既然飛機無法在這片海域降落,那麽道裏安不如嚐試離開這片海域,就算可能會受到怪物的攻擊,也好過被徒勞地困在小島上。 然而出於他的意料,大海仿佛沉睡了一般,連海風都沉寂了下來。 沒有任何阻撓地,道裏安以極快地速度遊離了那片危險的海域,直升飛機在前方降落到合適的高度,垂落而下的懸梯就在不遠處。 幸運女神眷顧他,道裏安很快便成功攀住懸梯,直升飛機開始上升。 道裏安在此時回頭朝身後望去,僅僅這一個回望,道裏安的脊背驟然爬滿冷汗,他差點從梯子上摔下來。 道裏安本以為自己會看見西爾維孤零零的身影,然而 那座小島,那座道裏安曾以為的一座太平洋上的孤島,此刻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人魚! 有些趴在礁石上,有些伏在沙灘上,有些隻從海中露出了白茫茫的雙目,他們各色的尾巴像是劇毒的海蟒覆蓋了整座島嶼。 而西爾維正站在他們中央,同族人們一起仰視著道裏安的方向。 在他們身後,肉紅色的巨大觸手在半空中翻騰,龐大的鯨魚在翻滾間露出雪白的肚皮,各種不明海怪的嘶吼接連響起。 這根本就不是什麽海中孤島。 這是一座徹頭徹尾的人魚島。第75章 道裏安被人拉入直升機艙內時仍在發抖,他裹緊自己浸滿了海水的舊睡袍和實驗服,忍不住牙齒打顫。 “你還好嗎?”有人給道裏安遞去了一個毯子,“我是此次營救隊伍的隊長,丹尼爾。” 道裏安抬頭看了對方一眼,從他的著裝來看,他應該是軍方的人,飛機上除了他和駕駛員以外,還有另外三名成員,其中兩名和丹尼爾一樣穿著軍人的製服,帶著墨鏡,另一位則是一名女性,看起來像是醫務員。 道裏安不停地深呼吸,安慰自己沒事了,他已經安全了。 “我……我很好,謝謝你,丹尼爾。” 道裏安接過毯子,但是由於他的雙手抖得厲害,那塊毯子很快被他不小心落在了地上,女醫務員幫他把毯子披在身上,並對他說:“你的衣服濕透了,你必須把它們脫下來,否則會生病的。你受傷了嗎?需要我幫忙嗎?” 直升機旋翼係統的噪聲蓋過了她的話音,道裏安茫然看著他,下意識點了點,直到對方伸手拉開了他睡袍的領口,道裏安才意識到她打算脫掉自己的衣服。 一瞬間,道裏安像隻被踩到尾巴的貓,他驚慌地揮開了女士的手,死死裹住了濕淋淋的睡衣縮在艙內的角落裏。 但他仍舊遲了一步。 就在剛才他失神的那一秒,那名女醫務員已經將他的睡袍拉開了一個口,足夠大到能令在場除了駕駛員以外的所有人瞧見了他身上的痕跡 他和西爾維一夜瘋狂後弄出的那些痕跡。 道裏安首先聽到了一陣頗為輕浮的口哨聲,他羞憤將目光刺了過去,卻因為認不出是誰對他吹了口哨而忿忿地盯著所有人。 丹尼爾側頭瞪了一眼下屬,轉頭對道裏安說:“抱歉,我們沒有惡意,隻是想確認你是否受傷,我們可以對你進行簡單的救治,當然,如果你需要的話。” 道裏安沒有說話,他不會錯過對方語氣裏暗藏著的獵奇和探究感,他戒備地打量著對麵四人,特別是丹尼爾和他那戴著墨鏡的兩名下屬,道裏安總覺得在鏡片下,他們正用令人作嘔的下流眼神盯著自己。 這群人目睹了道裏安和人魚在島上的糾纏,此刻他們又發現了他身上的痕跡,道裏安不願意細想自己在這群人心中會是怎樣的形象。 不過,隨他去吧。 看在他們救了自己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