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現在他來到了海邊,一個青少年衝浪夏令營。  道裏安無疑是一個衝浪好手,他在短短幾分鍾內就能在電動衝浪板上站了起來,半小時後已經能在平靜的海麵上自如地飄蕩。  他進展飛快,就連教練都誇獎他是個天才。  當時的道裏安並不知道在成年人的世界裏還有個詞叫“恭維”,教練的讚歎和同學們羨慕的眼神讓他熱血沸騰,於是幾天後他執意要求給自己換上專業成人組的設備,要求挑戰更大的海浪。  在教練們嚴密的關注和指導下,道裏安成功地完成了幾次抓浪起乘,這給了他極大的信心,可這正是問題的源頭。  某天淩晨,道裏安睡不著覺,偷拿了衝浪板去海裏獨自衝浪。憑借過往的成功經驗,道裏安以為自己可以,卻差點因此而喪命。  道裏安還記得當時海風很大,浪頭一個高過一個,道裏安沒能把握好時機,從衝浪板上摔了下來,浪潮蓋過他的頭頂,將他逐漸推離海麵,道裏安拚命想要遊回岸邊,可他根本無法與大海抗衡。  天空開始下雨了,四周一片晦暗,道裏安驚恐的求救聲被海浪吞進肚子裏,他很快就會因為喪失體力溺死在大海裏。  而就在這時,道裏安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托了起來,海裏有什麽東西在推動他逆著海流朝岸邊遊去。  可能是海豚或者白鯨。  當時的道裏安這樣想,畢竟新聞裏經常出現它們救人的消息。而他因為過於緊張害怕,一直沒有朝大海裏回頭看上一眼或許看了,道裏安記不清了。總之他僥幸遊回岸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迎來了教練們的一頓責罵。  但這一次作為“海鳥”的道裏安卻有了不一樣的發現,他在小道裏安的身後看見了一條尾巴,一條有著灰色鱗片的粗長魚尾。  那是什麽?  那條灰尾巴給道裏安帶來了一陣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可他始終摸不到真相的線頭。  沒等道裏安絞盡腦汁搜刮記憶的角落,眼前的場景又一次變了  這一次是一麵顯示屏,上頭呈現的是混沌的深藍色,濃霧一般無法令光束刺透。  道裏安識別出了這個場景,這是在研究潛艇上,他和自己的團隊一起下潛至一萬五千多米的深海,試圖尋找海洋中的神秘物種人魚的蹤跡,雖然未能如願,他們也不算無功而返,至少他們發現了馬氏泰坦烏賊。  深海中一片漆黑,偶爾有幾隻深海魚遊過,潛艇照射出的燈光有限,到處都是未知的危險。  當時有人提議返程,因為他們已經在這個深度搜尋了快一個小時,像這樣顯眼的燈光很可能會招來大型海怪。  道裏安認同了對方的說法,但仍舊堅持多停留十分鍾。  也正是在此時,潛艇的攝像頭捕捉到了一段奇怪的影子,它動作靈活的遊蕩在光束的視野範圍之外,隻在艇內的顯示屏中留下一道隱約的行動軌跡,仿佛某隻水母。  “我們跟過去看看。”  道裏安指揮著潛艇追上那影子的蹤跡,但它遊動得快極了,始終不願在鏡頭下顯露出自己的真麵目,直到有人驚叫出聲:“是觸手!這是烏賊的腕足!老天啊,它可真大……”  潛艇的鏡頭完整地拍攝下了這個海洋新物種,一隻體長將近80米的巨型烏賊,剛才他們看見的影子很可能是它其中一隻腕足。  當時的道裏安沉浸在獲得新發現的喜悅裏,而此刻當道裏安再一次盯著那個顯示屏時,他產生了更多的困惑。  這隻巨型烏賊活動異常緩慢,而剛才那道影子明顯要靈活得多,它像隻誘餌一般,釣著人類的笨重金屬物來到了這隻烏賊的麵前……  太奇怪了。  道裏安默默地想。  可他為什麽會回憶起這一切呢?  叮!  就在這個問題從道裏安的腦海裏跳出的瞬間,道裏安眼前的世界突然被按下靜音鍵,周圍悄然無聲,卻又充滿了那種刺激人神經的白噪音。  道裏安站在了一條長廊中,費迪南海洋研究所裏那種布滿了金屬牆壁的長廊,而他頭頂的老舊燈管在閃爍。  接著,就像是恐怖片裏經常出現的那種場景,從遙遠的走廊盡頭開始,天花板上的燈光開始一盞接一盞地熄滅。  道裏安下意識後退,恐懼的繩索正一寸寸勒緊他的心髒,隨著那些燈光的熄滅,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正在被分解,有什麽東西正在失去……  【道裏安……】  “道裏安,道裏安?醒醒,道裏安!”  當最後一盞廊燈熄滅時,道裏安猛地睜開雙眼。  “道裏安先生,能聽見我說話嗎?”  道裏安的視野逐漸清晰,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而身邊站著一群穿著白衣服的人,道裏安花了好半天才意識到他們是醫生和護士。  道裏安虛弱地點了點頭,他本想開口說話,但嗓子幹澀得厲害,不僅如此,他的肺部和雙腿也疼痛不已。  “這是幾?”其中一名醫生衝道裏安伸出兩根手指。  “二。”道裏安劇烈咳嗽起來,他掃了一眼四周,相當不滿地抱怨道,“這是醫院?我怎麽了?我回到陸地了嗎?老天啊,我隻是輕微感冒而已,你們沒必要興師動眾地把我送出研究所……咳咳咳,能給我一點水嗎?”  “研究所,你是指費迪南海洋研究所?”有人這樣問道裏安。  “對啊,怎麽了?”  道裏安朝問話的人看去,對方穿著白大褂,頭發灰白,打扮得體,看起來德高望重,道裏安猜測他應該是自己的主治醫師,很有可能是馬格門迪的走狗,於是他用更加憤恨地口氣回道:“回去告訴我爸爸,我的實習期還沒結束,他不能就這麽開除我!”  主治醫師沉默了片刻,問道裏安:“你認為今年的年份是多少?你的年紀是?”  道裏安瞪著他,臉上掛著那種剛從大學畢業的青年學生特有的尖銳感:“今年是2351年,我23歲,有任何問題嗎?”  病房裏鴉雀無聲。第77章   道裏安失憶了。  他剛被醫生告知這個消息時,一度以為這是什麽愚人節玩笑,他記得自己隻是因為過度疲勞外加感冒而在實驗室裏昏了過去,再一睜眼時間已經超越了他五個春天。  並且,道裏安早就不是剛進入費迪南海洋研究所的實習生,他已經在那裏幹了快五個年頭,在這期間,費迪南海洋研究所成功捕捉到了五隻人魚,就在去年道裏安痛恨自己遺忘了這個令人激動的時刻。  但不幸的是,兩個月前研究所遭到了不明海洋生物的襲擊,研究所被徹底摧毀了,很多人沒能逃出這場浩劫,人魚也下落不明。  這也是道裏安會出現在醫院裏的主要原因他雖然僥幸活了下來,但在海上漂浮了好幾天後,不幸感染了不明病毒,昏迷了少說一個月。  而至於道裏安在研究所裏有沒有參與人魚的研究,又獲得了什麽樣令人矚目的成果,他就一概不知了,馬格門迪隻同他說了這麽多,外界也搜索不到任何信息。  老實說,當馬格門迪瘸著腿,拄著拐杖來到病房時,道裏安多少有些幸災樂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研究所的那場海難裏受了重傷,馬格門迪比以前瘦了許多,他臉頰和脖頸上原先被脂肪充滿的皮膚像癟了的氣球似的下垂,而當這樣的皮囊再鑲嵌上兩枚生了鐵鏽似的眼睛珠子,道裏安打賭他準能在夜晚嚇哭幾個小孩兒。  隱約的,道裏安從馬格門迪的眼神裏察覺到了對方投射在他身上的恨意,但道裏安實在無法理解自己這個一無所有的失憶者有什麽值得自己“偉大”的繼父記恨的,於是他丟下一些疑慮,完美地表現出了一個兒子對於父親的關心。  “該死的海難,希望您盡快好起來。”道裏安違心地祝福他。  馬格門迪不買他的賬,他目光莫測地打量著道裏安,又一次問他:“你真的忘記了之後的所有事?”  道裏安不耐煩地歎了口氣:“是的,要我說多少次都可以,我的確搞忘了這幾年的事。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有人能跟我詳細說說這幾年發生的事,我究竟有沒有被分得一條人魚?畢竟我已經是正式的研究員了對不對?”  “時間不早了,我接下來還有工作,好好休息吧。”馬格門迪說完這句話後竟然直接轉身離開了病房。  道裏安試圖追上他:“嘿!我還沒有說完,我的個人終端呢?我要和媽媽通話!”可他的手背上還紮著輸液的針頭,他的抗爭止於病床下兩步遠。  “年輕人,你需要休息,你的身體離痊愈還早得很。”在馬格門迪離開後,道裏安的主治醫師進入了病房,他一見到道裏安就露出關切的神情,仿佛道裏安是他疼愛的小兒子,“快回到床上躺好。”  道裏安現在知道這個人的身份了,他叫羅伯特。  沒錯,三十年前在約翰,伊萬諾娃,馬格門迪那一行前往羅賓鎮探尋人魚蹤跡的隊伍裏,羅伯特也在其中,他正是隊伍的隨行醫生。  約翰曾在日記裏多次提到過他,對他的評價全都是積極的:可靠,冷靜,醫術高超……道裏安由此對他印象深刻。  而現在,這名曾醫治過約翰的老醫生成為了道裏安的主治醫師。  一種時空交錯的奇異感讓道裏安產生了少許的驚歎,可不知道為什麽,道裏安總是無法對他放下戒心,即便羅伯特的笑容看起來格外和藹,像個會縱容孫輩在客廳裏用水槍打水仗的好脾氣祖父。  也許他隻是沒辦法應對陌生人的熱情。  道裏安這樣想著,他有些尷尬地躺回了床上,向羅伯特詢問自己的病情:“我還需要在這間病房待多久?”  “我不確定,孩子,你在海水裏浸泡得太久了,一些新型病毒感染了你的身體,造成了一些後遺症,比如失憶,肺部和腿部的疼痛,我恐怕我們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找出治療方法。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憂慮,目前這些病毒不會危及你的生命,並且我們在藥裏添加了少量止痛藥,保證你至少能睡個好覺……”  羅伯特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貓眼石似的綠眸子一直盯著道裏安,他的聲音柔和平緩,充滿了安撫意味,本該令病人覺得放鬆,可道裏安卻在他靠近的那一刻緊繃起全身的肌肉,莫名的,道裏安總覺得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某種隱秘的狂熱,仿佛自己是一隻奇特的新物種……  道裏安就這麽在病房裏躺了一周因為雙腿的不適,他永遠不能習慣那種雙腳仿佛踩在刀尖上的刺痛。  羅伯特會在每天早上來看望他,其他時候,比如中午和晚上,則會有另外的幾名醫生給道裏安做身體檢查,記錄數據,詢問他的感受。他們帶著口罩,麵無表情卻又無比專注地記錄著道裏安的每一項身體數值,以及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就好像道裏安是他們正在研究的實驗體。  道裏安在強迫自己理解這一點,畢竟他感染的是前所未有的新型病毒,從某種角度來說,此刻的他與實驗室裏的小白鼠沒有區別。無論是為了他自己的身體健康,還是為了人類醫學的進步,他都必須得做出點犧牲。  在這間純白色的病房裏,道裏安唯一的消遣就是看新聞。  道裏安重新獲得了一個新的個人終端,通過數據遷移,他找回了大多數的信息,當然不包括研究所的那部分保密內容,而鑒於道裏安曾經的五年都在研究所裏度過,他的個人終端也沒有為他留下多少對過去的提示。  為了填補消失的記憶,道裏安查閱了不少近幾年的新聞,他驚訝地發現海平麵竟然已經完全沒過了末日戟的戟尖,人們在恐慌裏哀嚎了一陣子後,視線立刻就被更新鮮的消息拉走了,比如海神教集體跳海,天台難民不幸墜樓……如今道裏安再去搜索相關討論時,公共平台上已經沒有多少人在乎這個了,就像曾經的瑪雅末日預言,人們淡忘了它,甚至開始痛斥起末日戟曾帶給世人無意義的恐慌:  【拜托,海水不過是吞掉了一座雕塑,一個世紀前建立的老古董,僅此而已,要知道我們可是比300年前少了60%的陸地!】  而最近吸引去世人目光的則是不明海洋生物襲擊事件,據報道稱,海洋裏不少“水文氣象站”都遭到了破壞。  人們都在猜測那些海怪發瘋的理由,有人說是海洋裏的核廢料弄壞了它們的腦子。  而道裏安作為這場襲擊事件的親曆者,由於丟失了重要的部分記憶,除了知道那些“水文氣象站”其實是海洋研究所外,並不比其他局外人了解更多內情。  但正是這件事令他在失憶的虛幻中獲得了無比堅硬的沉痛感他的終端聯係列表裏有數不清的灰色頭像和異常提示,其中包括道裏安的好友大衛和阿刻索夫人。  終端裏的個人賬號伴隨著一個人的一生,即便終端設備丟失,其中的數據也可以在新設備中找回,但如果一個人的頭像顯示灰色,則代表ta已經死亡,而異常提示則表示對方超過一個月沒有使用終端賬號在如今你甚至可以用終端控製電動牙刷的智能時代中,這幾乎等同於宣告對方失蹤或重傷。  就因為那場可怕的海洋生物襲擊事件。  道裏安對列表裏的大部分名字都感到陌生,他不記得自己如何認識了他們,關係又是否融洽,當那些名字再一次進入道裏安大腦中的記憶區時,它們已經被裹屍布纏了個密不透風。  另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是,道裏安和伊萬諾娃的通話。  道裏安在獲得終端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母親發去了通話請求,盡管他們母子之間的關係並不親密也算不上融洽,伊萬諾娃甚至並不關心他的死活,但道裏安習慣這麽做。  在對方接受通訊請求之前,道裏安已經做好了獲得冷遇的準備,然而出乎意料地,道裏安頭一次收獲了母親熱切的問候。  “哦上帝啊,我真高興你沒事,你不知道我看見那則新聞的時候有多麽害怕……哦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你隻需要照顧好自己……”  道裏安直到通訊結束也沒能從震驚裏恢複,他檢查了剛才的通訊記錄他沒有找錯聯係人,剛才那則通話的確是伊萬諾娃的聲音,但語氣和腔調則像變了個人似的,道裏安從未見過母親如此關心自己。  大概是因為這次道裏安的經曆格外凶險?  道裏安不確信是否所有的失憶者都像自己一般缺乏安全感,於他而言,世界在瞬息間顛倒,變成了道裏安全然陌生的模樣。  或許身體的不適加重了精神的無助,他變得脆弱敏感,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怪極了。  頻繁的體檢,抽血和問診。  疼痛的身體器官。  舉止怪異的醫生和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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