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裏安煩躁地關掉了終端裏的新聞頁麵,他匆匆下了床,衝進了廁所,將褲子脫到膝蓋處,先是檢查了自己大腿外側的某塊皮膚,又用鏡子仔細觀察自己的後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那塊皮膚的觸感不大對勁。 鏡子裏,在道裏安後腰左下方靠近臀部的位置已經被他自己用指甲抓出了無數道紅痕,有些甚至已經泛出血跡,但即便如此他仍舊忍不住因為那處皮膚產生的癢意再一次撓了上去,然而這種抓撓是無濟於事的,那種癢意並非是皮膚表層出現了問題,它更像是來自皮膚深處的病變,道裏安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他難受得要命。 事實上根本不止後腰和大腿外側,他整個下半身的皮膚都似乎一直被人用極纖細的羽絨戳撓這讓道裏安煩躁得想殺人,他寧願感到疼痛。 在症狀變得嚴重之前,道裏安把這歸結為皮膚幹燥,他向小護士花錢購買了一瓶潤膚乳,但效果不大。 他把這件事告知了迪倫和羅伯特,他們堅持認為這是季節性過敏,畢竟春天到了,而道裏安還天天往花園裏跑,因此隻給道裏安開了一支舒緩藥膏。 “fuck!” 道裏安狠狠罵了句髒話,認命地打開藥膏開始給自己的皮膚上藥。 但毫無疑問,當那種透明的凝膠狀藥膏在身上塗開時,那一小塊皮膚立刻獲得了解脫。 道裏安在回到病床陷入沉睡前,仍不確定自己應不應該把這件事告訴默爾曼,畢竟對方隻是一個實習醫生,而道裏安不希望他為自己的事情太過擔心…… 夜深了,黑暗與寂靜統治了世界,所有的意識沉浸在夢境之海,隻有銀色的巨輪之眼掛在窗外的樹梢上,無聲窺探,它的視野越過窗台,一寸一寸侵蝕地麵,最終在病床前停下腳步。 在月光無法觸及的黑暗裏,安眠中的道裏安突然皺起眉頭。 眼前首先出現的是那扇門,那扇普通的智能金屬門,道裏安在幻聽中跟隨著“迪倫”發現了它。 道裏安不知道這扇門有什麽特別之處,但他總是夢見它,像是某種信號,某種暗示,接著無數混亂的嘈雜聲隨著這扇門的旋轉而響起。 “救我,誰來救救我,好疼啊……” “去他媽的暴風雨,前進!全速前進!” “該停下了,浪太大了,海裏有東西……” “媽媽,我看不見了,媽媽……” “沉入大海吧,洗清我們的罪孽……” “救生艇怎麽會不夠用?!那些狗雜種,他們開走了未完全載客的大型救生艇……” 當這些熟悉的哀嚎又一次出現時,道裏安已經習慣了它們的存在,甚至因為過於頻繁地在幻聽中聽到這些聲音以至於能猜測出他們的身份。 總是喊疼叫救命的是一名年輕女性。叫囂著要在暴風雨中奮力航行的是一個粗嗓子的中年男性,他也許是船長之類的什麽身份,因為總有一個聲音在勸說他返航,那也許是他的船員。喊媽媽的是一小女孩。像海神教信徒似的聲音聽起來是名老者。始終登不上救生艇的是年輕小夥子…… 他們像一群無法往生的亡靈,永遠被困於死前那段經曆裏,一遍又一遍體驗瀕死的痛苦。 道裏安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聽見他們的哀嚎,他被迫旁觀了他們的痛苦,卻做不到像死神一般冷酷地睨視命運的輪回。 他隻能在混沌的意識裏將自己蜷縮成一小團,無助地等待著黎明,等待著夢醒…… 時鍾的指針在勻速旋轉,夜晚死去,白日複生。 突然,病床上的道裏安抽搐起來,他痛苦地掙紮,呻吟溢出嘴角,在某一刻,他猛地睜開雙眼,從床上爬了起來,他甚至來不及穿鞋,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廁所,脫掉自己的上衣丟在地上,竭力轉過身,用鏡子觀察自己的後背。 在鏡子的反射畫麵中,道裏安從淩亂的頭發裏露出一隻爬滿血絲的眼球。 他看見自己的脊椎骨,那本應該隱藏在皮膚下麵的骨節,此刻卻將皮膚頂出了一個又一個隆起的骨棘,隨著道裏安急促的喘息,仿佛有生命似的輕微起伏。 這是什麽?! 道裏安顫抖的雙腿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體重,他在劇烈的恐懼中摔倒在地,雙手攀在洗手台的邊緣卻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 而就在這時,道裏安的病房外傳來一陣有規律的敲門聲,冰冷機器般空洞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道裏安先生,你醒了嗎?我們來給你做檢查,該吃藥了。”第82章 道裏安於第二天下午在小花園裏等到了默爾曼。 道裏安仍舊坐在長椅上,可他周身都散發著萎靡的氣息,他是這座生機盎然的花園裏唯一一株即將枯萎的植物。 “發生什麽事了?”默爾曼問他,他的語氣同往常一樣沒有太大起伏,但道裏安聽出了他的擔憂。 “默爾曼醫生,我想跟你說一些事,一些……很糟糕的事,我……我感覺不太好。” 道裏安說這些話時沒有看默爾曼,他感到自己正在把無辜者拖入一個邪惡陰謀的漩渦之中,但是上帝啊,道裏安不知道自己還能求助誰了。 “當然,你可以對我說任何事,道裏安,不要害怕,我會幫助你。” 默爾曼坐在他身邊,幫他把礙眼的頭發撥到耳後,他因此得以看見道裏安的眼睛,他那通紅的泛著水光的無助眼神,仿佛一條擱淺於沙灘的小魚絕望地拍動著尾巴。 道裏安終於鼓起勇氣看向默爾曼,他無法自抑地跌進那片銀灰色裏:“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對的,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沒關係,這是我的榮幸。”默爾曼的眼神掃過茂密灌木叢中的某處,又微微扭頭看向身後走廊處似乎正用終端埋頭工作的迪倫,問道裏安,“你相信我嗎?” 道裏安茫然地看著他。 默爾曼將自己的右手伸向道裏安,那隻沒戴手套,蒼白,修長,掌心裏曾放過一枚糖果的手。 “我幫你做檢查,你相信我嗎?”這隻手的主人對道裏安這樣說,他的聲音又輕又緩,仿佛大海上誘惑過路船隻的海妖塞壬。 道裏安的船隻早就於海霧中迷失了方向,他快要死在這片可怕的海域,而塞壬的歌聲是他唯一的指引,他別無選擇。 因此,道裏安將自己的手覆在了默爾曼的掌心,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我相信你。” 默爾曼的手比道裏安預想中的更寬大有力,他牽著道裏安,帶他繞過迪倫是的,迪倫仿佛沒有看見他們似的,依舊忙著自己的活兒走過一段隱蔽的路程後,來到一間掛著“清潔工具間”標牌的房門口。 默爾曼開了門,帶著道裏安迅速地滑了進去。 清潔工具間裏空間狹小,光線昏暗,因為擺放著各種清潔用具而散發著一些古怪的黴味,但毫無疑問,這裏正是訴說秘密的絕佳空間。 道裏安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把默爾曼的手握得緊緊的,直到對方用另一隻手將門反鎖,並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很抱歉帶你來這兒,我們不能去病房,因為到處都是監控。”默爾曼那雙露出口罩的灰眼睛這樣說。 “我知道,我知道……”道裏安心跳得飛快,他因為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回蕩在房間裏而感到有些窘迫,明明是相同的路程,默爾曼卻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影響,他像一具完美的雕塑站在道裏安麵前,聽不見呼吸,也聽不見心跳。 不知道為什麽,道裏安總有種莫名的緊迫感,他隱約感到留給他們獨處的時間不會太多,因此短暫地猶豫了兩秒鍾後,他咬牙向默爾曼坦白。 “我可能要變成怪物了。” 說完,他轉身背對著默爾曼,掀起了自己的病號服,將整個光裸的背部全部袒露於對方麵前。 道裏安在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裏焦慮地等待著對方的反應。 這是第一個知道道裏安秘密的人,這兩天來給他做檢查的醫生都被他草草打發走了,並沒有任何人發現這一點。 道裏安也不清楚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他隻是在昨天早晨因為後背的劇痛而從噩夢中驚醒,接著就發現自己跌入了又一重噩夢之中 他的身體發生了變異! 道裏安有預感,如果被迪倫或者羅伯特知道了他的“變異”,那麽他可能再也回不到那間病房,也再也不可能見到默爾曼了。 道裏安靜靜地等待了片刻,身後沒有任何動靜,也許隻過了幾秒鍾,但他卻覺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是不是很可怕?”道裏安忍不住開口詢問,他害怕極了,害怕自己真的變異成某種怪物,更害怕默爾曼尖叫著離開這間陰暗擁擠的小房間。 “疼嗎?”不久後,道裏安聽見默爾曼這樣問他。 道裏安仔細感受了一下,正想說如果不擠壓到後背的話其實並沒有太多感覺,可突然,仿佛觸電一般,當道裏安感到有什麽冰涼且柔軟的東西觸碰到自己脊背上那些凸起的骨棘時,他差點因為這過於酥麻的刺激感而險些摔倒,幸而默爾曼在他身後抱住了他,並扣著他的後頸用力將他壓在了牆壁上。 “不……唔……默爾曼……默……” 道裏安被迫趴在牆壁上,當他意識到默爾曼正在用嘴唇一點一點親吻自己畸形的脊柱時,他的身體連同著靈魂都因這強烈的刺激而劇烈顫抖起來,甚至下一秒就要昏死過去。 “一點都不可怕,道裏安,很可愛。” 道裏安在意識模糊的震顫中隱約從耳邊捕捉到了這句話,他想反駁對方,至少質疑對方的審美,可他一個詞也說不出來,仍舊沉浸在那種可怕刺激的餘韻之中,短促地喘息,身體痙攣。 道裏安感到自己在流淚,可他控製不住,也根本分不清讓自己發瘋的到底是身體奇怪的反應,還是獲得來自默爾曼的認同後的釋然和激動。 “根本不可愛,一點兒也不……我要變成怪物了……” “別哭,道裏安,你哭得叫我心碎。”默爾曼輕輕放下道裏安的衣服,可他的雙手仍舊圈著後者最近變得愈發纖細的腰,並輕輕撫摸,“我檢查過了,你才不是怪物,你很正常。” 此時的道裏安被恐懼控製了大腦,以至於他並沒有意識到在這個小空間裏擁擠著的曖昧氛圍。 他不想叫默爾曼看到自己狼狽的一麵,隻匆匆用手背擦掉眼淚,轉過身麵對著默爾曼,並再次求證:“真的嗎?我沒有發生什麽變異嗎?可是……那要怎麽解釋我的脊椎?” 道裏安再也忍不住,他向默爾曼吐露出了自己對於這家療養院的全部懷疑。 “你知道嗎,他們告訴我住進這間療養院是為了治療什麽見鬼的新型病毒,可我已經接受了一個多月的治療,沒有任何好轉!” 道裏安每天都要吃一大堆藥丸和膠囊,經常性輸液,治療方案上寫著它們能治療肺炎和神經疼痛什麽之類的病症,可道裏安根本不相信這些鬼話,如果它們真的有效,道裏安現在就不會躲在這裏痛哭流涕。 默爾曼幫道裏安抹掉眼角的水漬,他低啞的聲音從口罩裏傳出,帶著某種難以察覺的蠱惑感:“所以你的意思是,在你服下那些藥物後,症狀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 道裏安仰頭看著默爾曼的眼睛,這個角度令他看上去無助極了:“是,他們太奇怪了,這間療養院太奇怪了,我每天都被當做實驗體似的觀察,你知道的,他們每個人都要寫工作日誌……到底是怎樣的病毒會讓人產生變異?甚至需要每天觀察患者的狀態?一定哪裏有問題!” 道裏安越說越激動,他甚至要大聲吼出來了,默爾曼攬著他的後頸輕聲安撫他:“噓冷靜,道裏安,我想或許,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待這件事,你失去了快五年的記憶不是嗎?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為什麽進入這家醫院?” 道裏安立刻點頭,強忍著心底的憤怒和恐慌。 “所以是否有一種可能,”默爾曼頓了頓,“你根本沒有生病?” 默爾曼的話音仿佛一個停止鍵,它截斷了道裏安急促的呼吸,令他在刹那間變成程序出錯的機器人,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那雙灰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默爾曼。 這間小小的清潔工具間安靜了下來,唯一發出聲響的隻有浮動的塵埃。 默爾曼貼近了道裏安,打量著道裏安的表情,他那仿佛咒語般的話語繼續從口罩下傳出。 “你早就想到這一點了不是嗎?或許你從一開始就沒有生病,令你的症狀不斷加重的,不是什麽所謂的新型病毒,而是你吃下的那些不明藥物?” “他們在觀察你,觀察你的變化,記錄你的痛苦,他們對你毫無憐憫,即便你們是同類。” 默爾曼捧著道裏安的臉頰,捧著那兩汪灰藍色的大海,在那裏,他看見希望在褪色,理智在崩潰,靈魂在碎裂,但他不打算停下。 “這不是你的錯,道裏安,是那群魔鬼,他們在欺騙你,利用你,你是無辜的,你本可以不用受到這些傷害。” “但是我又能怎麽做?”道裏安絕望地呢喃出聲,“馬格門迪,我的繼父,隻要有他存在,我就不可能逃離這裏……” “不要害怕,道裏安。”默爾曼輕聲安撫他。 不知道是不是道裏安的錯覺,他似乎在默爾曼的眼睛裏看到淡淡的熒光,那種獵食者才會有的饑餓的目光。 他聽見默爾曼對他許諾 “我帶你離開這裏。” 道裏安的理智在這一刻短暫回籠:“不行,我不可能讓你冒險,你根本不知道馬格門迪的勢力到底深入到了哪一步,我會害死你的。” “我不在乎。”默爾曼毫不猶豫地說,“隻要你開口,道裏安,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道裏安困惑地看著默爾曼,他幾乎不敢開口問這個問題:“但是為什麽?你沒有必要為我做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