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比起進行無意義的對話,道裏安更希望能獲得安靜的睡眠,於是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想通過妥協來趕走這個不速之客,“你已經照看過了,我們可以結束了嗎?” 然而灰眼睛並沒有離開,他在道裏安的病床邊沉默地站了片刻後忽然問他:“很疼嗎?” “當然!”道裏安有些惱火了,“所以你能給我弄來一管止疼劑嗎?” “抱歉,我沒有止疼劑,我隻有這個。”灰眼睛說。 道裏安聽見了輕微的聲,對方在掏口袋,他忍不住睜開眼睛扭頭看過去。 “這是什麽?” 道裏安瞪大了眼睛。 隻見灰眼睛朝道裏安攤開了自己的掌心,在他蒼白的皮膚上躺著一枚用彩色塑料紙包裹著小玩意兒。 “這是我在人魚主題糖果店買的,裏麵有粉色的魚尾巴,很甜。”灰眼睛這樣說,他的掌心微微傾斜,叫那枚小東西落在道裏安的枕頭邊,“送給你。” 道裏安茫然地坐起身,他看了一眼麵前個頭高大的醫生,又看了一眼那顆包裝可愛的糖果,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從小學開始道裏安就不怎麽吃糖了,因為糖果總與幼稚,可愛,柔軟等一係列男孩子不該擁有的特質相聯係,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對於甜品的嗜好隨著年齡的增加被歲月稀釋掉了。 道裏安想說自己不愛吃糖,叫他把東西拿回去,但是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真正的糖果了,加上這家療養院的食物難吃得可怕,他的確渴望一些單純的味蕾上的快樂。 “謝謝……” 因此這是道裏安唯一能想到的回應,他拿起那顆糖果,為自己剛才的粗魯感到羞愧。 “我的榮幸。”灰眼睛說,“你覺得非常疼痛嗎?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為你做些檢查。” “好……好的。”道裏安不知道為什麽有些結巴,他不再覺得這個男人可疑了,他開始盯著對方的灰眼睛,想象它們是夜晚動人的圓月,以高挺的鼻梁為分界,一輪在天上,一輪在海麵。 上帝啊,他連睫毛都是漂亮的銀灰色。 對方從口袋裏掏出一枚小手電筒,朝道裏安伸出手,問:“可以嗎?” 這問題像極了一個紳士在邀請女士跳舞前的請求,溫柔,禮貌,同時又能令人感受到他的期待。 可實際上他隻是要檢查道裏安的瞳孔。 “當然。”道裏安立刻回答,他莫名感到耳尖有些發燙。 “很好。”對方很快地檢查完了道裏安的眼睛,接著又叫道裏安張嘴,檢查他的牙齒,再然後是耳朵。 每檢查完一項,他都會在智能工作日誌板上記錄下些什麽。 這是一套固定的流程,道裏安也不清楚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就仿佛道裏安感染的是某種會令人變異的病毒,很快他就會長出尖牙變成吸血鬼蝙蝠什麽的。 “一切正常。”灰眼睛這樣說,現在他開始檢查道裏安的甲狀腺,具體做法就是用手觸摸他的脖子。 他沒戴手套。 道裏安剛才就發現了。 這是違規的,之前所有對道裏安進行檢查的醫生都戴了手套。 也許道裏安應該出聲提醒他,又或者憤怒地指責對方的不專業,但實際上道裏安隻有兩個念頭。 他的手指可真涼。 以及。 真癢。 那種被小心翼翼地觸摸時所帶來的麻癢,滲透皮膚,順著神經網絡直達顱頂。 道裏安不知道為什麽當對方靠過來檢查他的頸椎時,自己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這令他原本就因為失眠而產生的眩暈感更加嚴重了。 “放鬆。”低啞的聲音透過薄薄的口罩鑽進道裏安的耳朵裏,像電流直接觸上最敏感的神經末梢,帶來無法自抑的顫栗。 “好的。”道裏安回答得很快,可實際上他的身體簡直比身下的床板還要硬。 該死的,這一定是失眠導致的後遺症! 你瞧,道裏安現在開始呼吸急促了。 灰眼睛用聽診器隔著衣服檢查了道裏安的內髒後,邊記錄邊問他:“你的心跳很快,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我很好。”道裏安避開了對方的眼睛。 令道裏安慶幸地是,他沒有再追問了,他合上了工作日誌,一副打算離開的樣子:“還有哪裏不舒服嗎?你知道,我是醫生,我會幫助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告訴我。” “呃……事實上,是有一些問題。”這是道裏安頭一次覺得體檢如此短暫,他將那枚糖果緊緊攥在掌心,在嘴巴拖延時間的間隙裏,大腦瘋狂運作,“我的腿,我的腿一直很痛,特別是走路的時候,迪倫說我的腿骨沒有任何問題,但是疼痛就表明一定有哪裏不對勁不是嗎?” “可以給我看看嗎?” “當然。” 道裏安掀起自己的褲腳,把小腿裸。露出來,方便對方檢查。 此前道裏安的身體非常健康,雖然並非健身狂人,但他總是對自己的身材引以為傲。然而當你一直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並日日被病痛折磨時,消瘦和憔悴必然會想辦法找上你,偷走你身上最自滿的某處線條,更別說道裏安還因為海難而昏迷了許多天。 因此當道裏安目睹自己腳腕的纖細時,他忍不住在心裏咒罵這間療養院的夥食。 直到他看見這位有著迷人灰眼睛的高個醫生握住了自己的腳踝。 道裏安很難不叫自己的視線一直黏在那隻手上。 蒼白,修長,同時寬大有力。 造物主的偏愛在這一刻顯現的淋漓盡致,當力量與美附著在同一物體上,它隻是在那兒就足以吸引任何生物的讚歎,而這雙手剛剛才觸碰過道裏安的脖子。 現在,它又降臨在道裏安的腳上,活枷鎖似的扣住道裏安的腳腕。 接著,它順著道裏安腿部骨骼的走向,一寸一寸向上撫摸或許“觸診”這個詞更加專業,可他的力道太輕微了,仿佛道裏安是朵初綻的花蕾,指尖最輕微的碾磨都能在他嬌嫩的花瓣上留下淩虐的痕跡。 “嘶” 當那隻手摸至道裏安的膝彎時,道裏安終於控製不住地縮回了雙腿,他假裝疼痛,可其實隻是為了掩飾某些糟糕的身體反應。 “抱歉,我弄疼你了嗎?” “沒事,我想……我覺得我好多了。”道裏安痛恨自己在這一刻又開始舌頭打結,他重新鑽回被子裏,將自己整個埋起來,“可以結束了嗎?我要休息了。” “好吧,祝你好夢。” 很快,道裏安聽見了房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他想起剛才自己糟糕的表現,尷尬得幾乎快窒息。 怎麽偏偏是在那個時候? 然而幾秒鍾後,道裏安猛地從床上翻身下來,他匆忙推開房門,想叫住剛才那名給他檢查的醫生,然而走廊裏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該死的! 道裏安懊悔不已,垂頭喪氣地返回病房。 他竟然忘記問對方的名字了! 道裏安坐回病床上時,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雙灰眼睛。 希望他明天還會來。 道裏安攤開掌心,那枚包裝精致的糖果正那躺在那兒,提示著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而非一個旖旎的幻想。 道裏安小心翼翼地撥開了塑料彩紙,將那枚魚尾巴形狀的粉色小東西送進了嘴巴裏。 濃稠的甜蜜在口腔裏融化,蔓延。 道裏安用舌尖頂著那枚糖果,仔細感受著魚尾巴的形狀,他將糖紙舉到麵前,對著窗戶。 光消失了,隻留下彩色的甘甜。第80章 天崩地裂,地動山搖,火山爆發,海水倒灌…… 有人管這叫世界末日,有人管這叫一見鍾情。 道裏安不認為自己僅因為一次偶然的見麵就對某人產生了好感,他隻是太孤獨了他身處世界末日,且身體各部分機能都在苟延殘喘,這間療養院仿佛一座冰冷的監獄,醫生和護士是看守,缺失的記憶更是令他每一步都踩在虛空之上……他太需要理解和關懷了,因此當那位特別的灰眼睛醫生出現時,吊橋效應蒙蔽了他的感官,叫他以為這是“愛情”。 道裏安無比理智地分析了自己的狀態,並得出了想要的答案。 但你知道,當你處理情緒問題像對待一塊千層蛋糕,撥開它的每一層隻為了證明裏麵沒有你討厭的榴蓮果醬時,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 即便道裏安不願意承認,他實在很難忘記那雙眼睛,甚至在讀到海水上漲的新聞時,他會突然冒出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假設此刻他要許下一個遺願,那必然是: 他要得知那個灰眼睛醫生的名字。 自從那次體檢後,他再也沒有出現在道裏安麵前夢裏的不算。 道裏安無數次悔恨自己當時竟然沒有問對方的名字,加上他的聯係方式。 他下一次會來嗎? 道裏安在每次體檢沒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時都會這樣想。 出於某種他自己也不清楚由來的警惕,道裏安沒有把灰眼睛的信息透露給迪倫或是其他醫生,他隻是在輸液時拐彎抹角地問幫他換藥瓶的小護士,但對方表示療養院裏沒有這樣的醫生。 道裏安由此得出結論,對方大概是個新來的實習生這很合理,隻有實習生才會有那樣天真純粹的眼神,任何曾被工作折磨過的人都會同意這一點。 道裏安在失望與期待中度過了整整三天後,終於決定他得主動做點什麽,比如出門走一走,也許能在路上碰見他。 “你不需要一直陪著我,我的腿還沒有到不能自己行走的地步。”道裏安對跟在自己身後的迪倫說道,雖然很久以後他才想明白對方是在監視自己而非擔心他的健康,但此時的道裏安隻是想一個人四處轉轉,如果運氣好,他還能策劃一場“偶遇”。 “沒關係,今天我不用值班。”迪倫用那他仿佛機械一般的冷硬口氣對道裏安說。 “隨便你吧。” 道裏安慢悠悠地穿過走廊,走下樓梯,這一路上他既沒有遇上什麽醫護,也沒遇見病患,這間療養院空曠得像座古堡,還是中世紀鬧鬼的那種或許真的鬧鬼,因為道裏安仍舊偶爾幻聽,隻是沒有“夢遊”那晚發作的那樣嚴重。 順帶一提,他還試圖尋找那扇奇怪的金屬門,但始終沒能找到…… 當道裏安走到樓下的小花園時,他終於發現了一位病友的身影,對方正坐在輪椅上,由家人和護士陪伴著悠閑地交談,然而當他們發現了不斷走近的道裏安後,立刻推著輪椅走掉了。 道裏安尷尬地站在原地,一股相當複雜的心情在他的胸腔裏攪拌。 他在路過某處玻璃窗時仔細檢查了自己的外觀,除了頭發長得有些不倫不類外,沒有發現任何問題,英俊依然停留在他的五官上,藍灰色的眼睛像大海般深沉,減輕的體重加深了他硬朗的線條,一切都堪稱完美。 可這也無法改變那些人一看見他就像看見瘟疫一般匆匆逃走的事實,也無法令那位灰眼睛的醫生再次光臨他的病房。 道裏安挫敗極了,他感到肺部和雙腿的疼痛又加深了,他開始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在臨死前再一次看見那雙令人魂牽夢縈的灰眼睛。 道裏安垂著頭在花園裏站了片刻,轉身朝廊邊的長椅走去,坐下。 他並不知道,此刻在茂密的灌木叢中,一個微型攝像頭輕微地變換了視角,將鏡頭鎖在了他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