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裏安。” 在直升機和飛行器的嗡鳴中,一個可怖的熟悉的聲音從頭頂蓋了下來。 道裏安有一瞬間的錯覺,他抬起頭,順著雨線看向夜幕,以為那聲音是來自雲端的神諭,但他很快將自己從荒謬的假想中抽離,隻花了半秒鍾就從一架飛行器上準確地鎖定了說話者 他的繼父。 馬格門迪。 “好久不見,我的兒子,看樣子你和你的小寵物度過了一段相當愉快的假期。” 這久違的裝腔作勢,虛假得令人作嘔。道裏安知道馬格門迪此刻的心情一定好極了,居高臨下偽裝成上帝予以審判的感覺必然令他無比得意。 道裏安沒興趣陪他演戲,不做任何猶豫地,他從身後掏出激光槍,沒有指向任何人,而是指向了自己的腦袋。 “放了西爾維,我跟你回去。” “嘶嘶!!!” 人魚瘋狂的嘶鳴刺破天空,他在捕獲網裏掙紮,用尖牙撕咬用利爪抓撓,試圖弄斷網繩,可他太虛弱了,他的聲音沒有任何攻擊性,用弄傷指甲的代價換來的也隻有手掌大小的破洞,還立刻就中了一槍麻醉。 “停下!住手!”道裏安緊張地盯著西爾維,他將槍口死死抵住自己的太陽穴。 西爾維在意識裏懇求道裏安不要用他做交換,可道裏安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而與此同時,馬格門迪諷刺地笑聲從擴音器裏傳來。 “你有什麽資格同我做交易呢?道裏安,別這麽孩子氣,你以為我真這麽在乎你的死活?你毀掉了軍方的實驗室,我帶你回去也隻是為了給軍方一個交代,有本事就摁下扳機試試看?” “上帝啊,我親愛的‘父親’,這個時候了還玩兒這一套嗎?”道裏安哂笑出聲,“如果我的死活無關緊要,為什麽還要大肆在新聞上傳播我的照片呢?” 道裏安沒有給馬格門迪更多說話的機會,他很快繼續道:“讓我們都痛快些,隻要你保證西爾維的安全,我就跟你走。” 在夜雨中,在眾目睽睽下,道裏安被強烈的光束鎖定著,他掀起了自己的上衣,露出自己脊背上畸形的骨棘和腰部隱約的鱗片紋路。 道裏安聽到了一些細小的議論聲從頭頂的鋼鐵機械中傳來,他知道那些獵奇的眼睛必然通過精密的攝像設備一寸一寸地舔舐著他變異的軀體。 “你們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人類如何變成人魚?你們從約翰身上得不到的,可以全部從我這兒得到。” “別傷害西爾維,我能感覺得到。” “隻要你們保證西爾維的安全,我自願做你們的實驗體,配合一切指令。” 幾秒鍾後,馬格門迪說:“成交。” “嘶” 人魚在悲鳴。 西爾維在捕捉網中掙紮,可他既無法弄斷網繩,也沒辦法召喚來海怪,一切都是徒勞。 他眼睜睜地看著飛行器接連降落,他們給道裏安戴上手銬,並朝他的脖子上狠狠紮了一針,卻什麽也做不了。 夜海從雲端漏出些微的憐憫和慈悲,道裏安感到自己的神智在消散,他浸泡在大地的眼淚裏,既不覺得恐懼,也不覺得憤怒。 過去的回憶如長河緩緩經過道裏安,最終匯入灰藍色的大海,他在抬頭看向西爾維的那一刻,內心中隻有平靜。 【不要害怕,西爾維,我會保護你,我保證。】第99章 道裏安重新回到了“康斯比聯合療養院”,當然,這一次是更真實的那一個,或許應該叫它“康斯比海洋生物研究所”。 道裏安被關在了一個四麵透明的玻璃觀察室裏,飲食起居都在這裏,羅伯特帶領的研究員們可以隨時從玻璃外觀察道裏安的一切行為。 毫無疑問,道裏安完全淪為了一個沒有任何隱私的可悲實驗體。 這正是馬格門迪的目的所在折磨他的精神,摧毀他高傲的自尊心。道裏安知道這一點,他比誰都了解自己的繼父。 然而道裏安並沒有展現出多少焦慮和痛苦,實際上他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處境,畢竟到目前為止,道裏安沒有遭受多少身體上的痛苦,而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西爾維是安全的。 這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但他的確和西爾維有某些心靈上的聯係,他能感覺到西爾維的狀態是平和的,像無風無浪的海麵。道裏安猜測他很可能被注入了麻醉關在了水箱柱裏,否則以他蠻橫的脾氣,恐怕沒法在清醒時保持如此穩定的精神狀態。 是的,道裏安已經恢複了全部記憶,雖然沒人告訴他理由,但道裏安能猜到自己失憶的原因,那並非是由於審訊時注射的藥物,又或者是什麽其他的外在原因,他失去了記憶隻是因為他的內心無法麵對那段過去,他渴望遺忘,渴望逃避。而當他終於重新擁有足夠的勇氣和決心時,那段記憶就會重新回到他的意識裏,仿佛某種自我保護機製。 現在的道裏安有充足的時間審視自己的過去,他慢慢獲得了一些新的感悟。 他看到自己總是生活在憤怒之中,他痛恨自己的家庭,痛恨研究所,痛恨同僚,痛恨自己的工作,痛恨整個世界,那無一例外都源於自己的無能,而憤怒是他唯一能對這個世界作出的抗爭。 事實上直到現在道裏安也依然改變不了任何事,你瞧,他讓伴侶重新被囚禁,不得不把自己送回繼父手裏,淪為毫無人權的實驗體,他的處境比以往都要糟糕,也許他應該發出更加憤怒的咆哮,可他沒有這麽做。 道裏安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見大海的浪潮聲,以及隱約的,從意識海裏傳來的人魚的歌聲。 道裏安並不是被丟棄的,孤立無援的,大海就在身後,愛人就在左右,不論道裏安在何時倒下,總會被接住。 至於針對道裏安的觀察實驗,實在是不值一提,因為他是目前唯一一個被發現的,正在朝人魚變異的人類,他的珍貴性替他擋了不少苦頭。即便那些研究員們總是用瘋狂的眼神注視他,迄今為止他們所做的也隻是觀察,抽掉他幾管血,拔掉幾根頭發之類的,最多切下一小塊皮膚組織什麽的。 順便一提,道裏安手臂上的傷口恢複得很快,不到五天時間那不算小的創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連疤痕都沒能留下。 當然,除了被研究觀察以外,他們還試圖從道裏安口中挖到一些信息,比如他為什麽會藏在安德烈夫婦家中,以及更重要的,變成人魚的秘密。 那天道裏安被從觀察室裏領了出去,進入了一間“聊天室”或者裝飾得很好的“審訊室”。道裏安久違地坐在了楓葉紅的軟沙發上,並獲得了一杯熱騰騰的蜂蜜茶。 看樣子他們非常仔細地研究了道裏安的過去。 接待道裏安的是一名上年紀的女性,名叫簡,她的頭發呈現出歲月浸染後的灰白色,她看起來非常親切和藹,似乎願意傾聽道裏安的任何煩惱就像阿刻索夫人經常做的那樣。 剛開始她表現得的確不錯,道裏安配合地和她攀談了幾句,但很快她就藏不住自己的狐狸尾巴,開始了“審訊”內容。 “你為什麽會選擇去往愛因市?在你的經曆之中,應該從未和安德烈夫婦有過交集。”她問。 “沒有特別的理由,隻是恰好逃到了那裏罷了。我們原本打算在靠海區的大樓裏隨便找個地方躲藏,但恰好趕上疏散,我們還差點被巡警抓住,所以隻能繼續朝內陸走,而且富人區,你知道的,沒人會貿然闖進那裏。至於你們口中的安德烈,鬼才認識,我們隻是隨意挑選了一戶不常回家的小夫妻的房子罷了,他們家的地下室很棒。”道裏安混雜了真假信息,這讓他的話顯得很真誠。 又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後,簡開始朝道裏安拋出關鍵性的問題。 “你是否想過,自己為什麽會開始異化?最開始有沒有任何征兆?” 道裏安知道馬格門迪和羅伯特在一牆之外監視自己,他能隱約感受到他們的存在,這大概是他們最好奇的問題了,道裏安不介意說實話。 “最開始是肺部和腿部的疼痛,這種疼痛至今仍在持續,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那麽你認為變成人魚的契機是?” “我不知道。” 道裏安的確不知道原因,他被西爾維救上人魚小島後沒幾天就開始出現這些症狀,至於那到底是受到了某種感染還是其他緣由,道裏安一無所知。 簡聽到這話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道裏安幾乎是立刻猜到了她的下一句話。 她問:“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同人魚的親密關係呢?” 這已經是相當委婉地問法了,道裏安笑起來,沒有掩飾自己對這個問題的輕蔑,他偏過頭,看向自己身側的牆壁那其實是由透明顯示屏合成的圖象,道裏安知道馬格門迪和羅伯特在後麵監視自己,因此他掠過簡對著那麵牆說:“你們不是抓到了那些人魚嗎?就是那些曾經是人類失蹤者,卻最終變成了人魚的家夥,還有我的父親約翰,難道他們所有人都和人魚有過‘親密關係’嗎?” 這是道裏安最近才想通的,他記得自己曾在新聞裏看見過一些失蹤者的照片,而他們中一些人的麵孔,與道裏安在康斯比療養院地下研究室的人魚極其相似,他開始以為這是自己的錯覺,但後來他改變了想法。 道裏安不會是唯一一個變成人魚的人類,如果就像西爾維所說的那樣,所有人最終都會回到大海,那麽這就意味著,在大海裏的失蹤者很可能也會變成人魚。 道裏安打賭馬格門迪和羅伯特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因此他們發了瘋地想要破解這個秘密人類怎樣才能變成人魚? 他們一定在背後做了無數嚐試,甚至從約翰死後就開始了研究,道裏安猜測他們也曾經試圖與那些人類異化而來的人魚進行溝通,但必然都遭到了失敗,因此才會想出類似“嫁接尾巴”這樣的殘忍實驗畢竟他們在和軍方合作,錢如流水般花了出去,總得讓上頭看到點成果不是嗎。 就在同一天,道裏安和西爾維隔著一麵複合玻璃見麵了,他們被暫時關在了相鄰的觀察室裏。 馬格門迪命令道裏安向西爾維詢問人類變異的秘密,道裏安照做了,可西爾維完全無法理解人類的語言,他不停地在觀察箱裏打轉,試圖敲碎他和道裏安之間的玻璃,道裏安也安撫不了他。 馬格門迪叫研究員向人魚開啟電擊,道裏安厲聲阻止了他們。 “我早就告訴過你這是沒用的,人魚根本無法和人類交流,之前在費迪南就是如此,你知道這一點!我再說一遍,我可以配合你們做任何事,但如果你們敢動西爾維一根頭發,我保證你們什麽也得不到。” 馬格門迪陰沉著臉接受了這個事實,畢竟他們誰也沒辦法聽見道裏安和西爾維在意識裏的交流。 自那天起,他們再也沒有讓道裏安和西爾維見過麵。 那究竟是什麽在影響人類朝著人魚的變異? 這個問題似乎仍舊隻能從道裏安身上挖掘。 於是他在一個月內被審問了無數次,其中的某次,他甚至見到了所謂上頭的“大人物”,他說自己叫休曼(human),大概率是假名。道裏安不知道他的身份,隻是他們見麵時,有四名高階軍官分別守在他們的前後左右。 “你們用了測謊儀,應該知道我沒有說謊,我的確一無所知。”道裏安對麵前的人說,“如果你一定要從我這兒得到一個答案,那我認為關鍵點在於大海,畢竟我們所有人都曾在海裏有過瀕死的經曆,無論是我還是那些失蹤者,這是我們的共同點。 “我認為比起千方百計地折磨人魚,不如去問問大海,問問為什麽不停上漲,為什麽叫史前巨獸一一複活,又為什麽讓它們和人類對抗。” “這正是我們想知道的。”休曼說,“從第一次海暴災難一直到今天,我們整整探索了三個世紀,但一無所獲。” 他和所有道裏安曾在新聞裏看到的那些大人物一樣,著裝得體,舉止端莊高貴,他們看起來善良仁慈,充滿經驗和智慧,具有同理心。道裏安同他對話時,能感到對方在降低自己的身份,盡可能謙虛地向道裏安求教,可這究竟是出自他的真心,還是政客的演技,道裏安不確信,也不關心。 休曼:“如果人魚知道些什麽,並且願意分享那是最好,但如果他們想要保守秘密,那我也尊重他們的選擇。我隻是希望你能幫我們一個忙,你的伴侶是人魚不是嗎?你們一定有自己的溝通方法,所以你能否叫人魚停止攻擊人類以及海洋裏的建築,我們無意冒犯,也沒有開戰的意願,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他們住在大海裏的什麽區域?我們完全可以遠離那裏,在自己的海域裏進行活動。” 道裏安不買他的賬:“很抱歉打斷你,但我必須糾正你一個觀點,大海並不是被誰所擁有的,不是任何人或任何生物的所屬物,也不能被分割。如果你們真有誠意,可以先從解決海洋汙染問題著手,此時此刻都還有無數垃圾廢料在朝大海裏排放不是嗎,還有那些海裏的建築設施帶來的噪音。你們不是幹涉了人魚的正常生活,你們是破壞了整個大海的生態。” 休曼苦笑:“道裏安,你知道我們的世界是怎麽樣的。我們經曆了兩次海暴災難,人們的生存已經相當艱難,我們現在之所以可以舒服地坐在沙發上,有智能調節係統控製著溫度和濕度,有光,有電,有網絡……都是因為現代科技,所有的一切都難以避免地會產生垃圾。陸地已經沒剩下多少了,那些垃圾不能被填埋,目前的生產水平負擔不起更高代價的處理方法,最便捷的自然隻有焚燒和排海。這並不是我們一代人的問題,海洋汙染是從幾個世紀前遺留下來的難題,你要我們去回收人類朝大海裏扔了幾百年的垃圾,這無疑是不合理,也不可能完成的要求。” “既然如此,人類和人魚和平共處的前提就無法成立,畢竟人類要的是發展,而海洋生物要的是生存。如果你的鄰居搶走了你屋子上的磚塊去給自己的房子加蓋閣樓,你也不可能無動於衷不是嗎?” 休曼不讚同地搖頭:“那你認為我們應該怎麽做?放棄所有生產和科技,恢複到原始人茹毛飲血的生活,吃不飽穿不暖,被野獸和病菌殺死,甚至活不過15歲?” 道裏安聳了聳肩:“說不準也沒什麽不好?” 休曼皺眉:“你真這麽認為?” 在短暫的沉默後,道裏安忽然笑起來:“你知道嗎,我從小時候開始就有些奇怪的想法。我會思考,為什麽人類麵臨的災害越來越多?地震,海嘯,幹旱洪澇,火山爆發,癌症,瘟疫……甚至許多疾病都隻在人類之間傳播。我們經過了幾百萬年的努力,終於成為地球上具有統治地位的物種,我們克服了一個又一個自然給我們的難題,我們把這當做功績,在曆史的漫道上豎起了一個又一個裏程碑,但有沒有可能,人類隻是地球不幸感染上的惡疾? “如果換個視角看待這個問題,其實人類是瘟疫,地球為了自救試圖用各種災害治愈自己,但就像所有的病毒那樣,如果你沒能一次性殺死它,它就會獲得一定的抗體,以至於越來越強大。所以你瞧,我們最終走到了現在這一步。也許你會認為回到過去是對人類的損失,但那可能正是地球想要的。” 休曼盯著道裏安看了許久:“我想,我們沒有再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 又一個月後,道裏安的耳後長出了鰓裂,他的好日子結束了。 為了叫他適應自己的新器官,研究員們強迫他進入水中生活,即便他的呼吸係統還沒有發育完全,且下肢仍然是雙腿。 此外,另一些實驗也陸續開始了,比如因為道裏安強悍的自愈能力,他每隔一兩周就要遭受一次活體解剖,那些人對於道裏安體內的髒器變化格外熱衷,甚至試圖用道裏安的細胞克隆出另一個他,但似乎失敗了。 上述消息是道裏安聽觀察水箱外的研究員們說的,他們在聊天時從不避諱道裏安,道裏安由此得到了不少信息,比如羅伯特仍舊沒有放棄探索人類變成人魚的秘密,他嚐試模擬道裏安的境遇,強行將人類和人魚關在同一間觀察室裏,試圖令他們“愛”上彼此,可最終的結果常常是導致了其中一方的死亡。 道裏安常常會聽見一些痛苦的哀嚎,他知道那些聲音絕不是幻聽,因此更加悲傷。 不知道為什麽,道裏安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他總是陷入昏迷,特別是在水裏,但奇妙的是,他的意識卻能夠脫離身體,附著在其他人的身體裏 有時,道裏安看見自己正走在陌生的走廊裏;有時,他正在陌生的房間裏洗澡;有時他正拿著平板記錄一些實驗體的數據,他甚至曾以第三視角看見過他自己。 但更多時候,他發現自己正麵對著那些無辜的實驗體,魚類,人類,人魚,每一個都曾躺在“道裏安”的手術台上,他總是在“自己”的手術刀下聽見細小的哭嚎…… 就這樣,道裏安的意識如同幽靈一般在這間研究所裏飄蕩,直到某一天,他通過某人的眼睛看到了西爾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