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衍有點不安地扯了扯孝帽,孝帽太大了,投下的陰影掩映著雪白的瓜子臉,眼圈兒猶帶猶紅暈。江朝緘默無聲,空曠的廂房靜得隻能聽見呼吸。不知道是不是溫衍的錯覺,江朝的呼吸似乎微微有些不勻。溫衍緊張得蜷起手指,有種缺氧的窒息感。他把腰帶束得太緊了,白布條在腰上繞了幾圈,勒出纖細易折的一撚。“很好。”良久,江朝開口出聲,一如既往的平淡而溫和的口吻。還有一絲溫衍沒能聽出來的喑啞。葬禮該開始了。***南槐村施行的喪葬禮儀具體典出何處已不可考,但可以確定的是,它對人的靈魂極其重視。葬禮的第一個環節“複”,就是要為死者招魂複魄。溫衍懷揣江暮漓生前穿過的衣服,順著梯子緩慢爬向屋頂。他要站在東麵屋翼上,麵向幽冥的北方呼喚江暮漓的名字。三呼之後,將衣服扔下。這時,溫衍才能從西麵屋翼下來。複禮象征生者對死者的挽留,希望死者能夠蘇醒,重新回到人間。隻可惜古往今來,沒有一場複禮會成功。屋頂上,風颯颯,木蕭蕭。溫衍抱緊江暮漓的衣服,複禮認為死者生前的衣服承載了靈魂,溫衍不知道是否這樣,就能離江暮漓近一點、再近一點。衣服上還殘留著江暮漓身上獨有的氣息,清冽潔淨,是一種陽光裏草木的香氣。溫衍抱著這件白襯衣,想起從前江暮漓穿著它,騎著單車來到自己宿舍樓下,送自己去上課。他們穿行在林蔭道上,滿地碎金搖晃。光斑落在江暮漓的後背,風把他的白襯衣吹得略微鼓起。這時,自己會忍不住把臉頰貼靠上去,溫暖清香。一切美好仿佛還在昨天。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江朝提醒道:“可以開始喊魂了。”溫衍木然。喊魂有什麽用,複禮又有什麽用。死而複生也好,招魂複魄也罷,都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奇跡。“江暮漓。”“江暮漓。”“江暮漓。”三聲終了,什麽都沒發生。溫衍指尖深深陷進衣服裏。“阿漓……”不該有的第四聲。他對江暮漓的專屬稱呼。依舊唯有風颯颯,木蕭蕭。溫衍高高舉起手中的衣服。“我在。”熟悉的低悅男聲。溫衍猛地回頭,指尖鬆脫,那件白襯衣卻沒掉落,反而輕飄飄地飛起來。“嘩啦啦”它化作成千上萬隻白紙蝶,如深海之中結成龐大漩渦狀魚群的洄遊魚,朝溫衍呼嘯而去。溫衍根本來不及反應,一動不動僵立原地。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蝶群徹底吞噬。白。眼前隻剩鋪天蓋地的白,宛如置身數九冰雪之中。無數纖薄而精巧的鱗翅高速振動,拍打在他露在外麵的皮膚上,掀起細小而真實的刺痛感來。溫衍渾身麻痹,腿腳發軟,頭頂白寥寥酷似死人麵孔的天幕忽然一陣旋轉。後背被穩穩托住。有人救了他,在他差點軟倒,摔落屋翼的那一瞬。溫衍頭暈目眩,視界裏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什麽都看不見,五感混沌,唯獨鼻端一縷清冽暖香格外鮮明,鑽刺進腦海。熟悉的香氣。熟悉到令他心髒狂跳,快要從嗓子眼裏竄出來。“阿漓……”溫衍顫抖著抬起睫羽,“是你回來了嗎?”白紙蝶群如瀑布一般,在他身邊紛紛簌簌地墜落,堆積成厚厚的雪。視線聚焦,定格在江朝那張毫無特色的臉上。溫衍的心重重墜跌下去。“你沒事吧?”江朝有些擔憂地看著他。淺淺浮動在鼻端的香氣消失了。江暮漓的襯衣仍然緊緊被他捂在胸前。哪有什麽白紙蝶,半空中飄飄揚揚的全是一張張紙錢。很多被風吹到了屋頂上,落在他的頭頂、肩膀、腳邊。“我還好……”溫衍推開江朝,“就是突然有點頭暈。”江朝關切地問:“是不是昨晚沒睡好?”溫衍的胸口再一次被洶湧難抑的失望衝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在南槐村,夢幻與現實的邊界逐漸模糊,互相滲透,侵蝕著他,汙染著他。讓他觸碰到愛人靈魂的縹緲餘溫,又讓他回到冷冰殘酷的現實,反複提醒他江暮漓已經死去的哀痛事實。這種摧心折肝的酷刑還在繼續。複禮結束後是沐浴。古禮中的沐浴並非洗澡的意思,而是用勺子舀水往死者身上澆灑,再用比較柔軟的細葛巾擦拭幹淨。這是溫衍第一次近距離地看清楚江暮漓罹患絕症後的軀體。不是他害怕,而是太痛苦了。隻能無助地看著最愛的人一天天地腐壞,卻什麽都不能為他做。大塊大塊的瘡瘢宛如劇毒又冶豔的花,烈烈盛放。而尚未腐爛的部分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和容貌一樣,江暮漓的身軀也是神明妙手偶得的傑作。他的軀體與其說是人類的血肉,更像用某種不屬於人間的奇妙材質,精心雕琢出的至高無上的工藝品。最關鍵的是,還完美契合溫衍的審美喜好。現在,這件希世之珍已毀,神明也無法再造。溫衍閉了閉眼,把淚水忍回去,抬起江暮漓的手,小心地為他擦拭手臂。沒有屍體特有的僵硬與死沉,一點兒都不費力。而且到現在為止,皮膚上都沒長出一塊屍斑。溫衍不知道這些異常現象,是不是都和江暮漓和生前得的怪病有關。畢竟是以人類現有醫學水平所不能解釋的疾病。醫生們沒有檢測出病毒,也沒有發現惡變的細胞,江暮漓每一份化驗報告上的所有指標都很正常,甚至稱得上優秀。他是個健康的人,卻正在腐爛。溫衍想,他的阿漓生時特別,死也殊眾。***等葬禮進行到哭禮這一環節,所有積壓的情緒再也不用忍耐,溫衍捂住臉,傷心地哭了。哭禮的目的和複禮一樣,希望能用哭聲喚醒死者。溫衍知道,這仍是徒勞的挽留。他哭得越是厲害,越是清楚地意識到,江暮漓毫無疑問的確是離開自己了。因為,江暮漓從來不舍得讓他落一滴眼淚。哪怕兩人是在做親密之事,他因難耐的快樂而流下生理性淚水,江暮漓也會心疼地捧住他的臉,珍而重之地吻掉每一滴淚。如飛蝶啜蜜,溫柔又貪婪,癡迷又狂亂。“衍衍的眼淚是甜的,那麽珍貴,我怎麽舍得浪費。”聽見江暮漓這麽說,他心房飽脹,溢滿酸與甜。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可有可無的人,從來沒有人喜歡過他,珍惜過他,隻有江暮漓把他當成捧在手心裏的寶珠。江暮漓不在了,他重新跌落進塵埃,變回灰不溜秋的小石頭。溫衍哭得頭昏腦漲,眼睛都睜不開。江朝走到他身邊,俯身遞給他一方潔白的手帕。溫衍啞著嗓子道了聲謝,擦了兩下後,他忽然感覺不對勁,手帕依舊幹燥,並沒有濕意透過布料紋理,傳遞到指尖。他輕吸一口氣,顫抖著抬起手背,撫向自己的臉頰。眼淚呢?都哪兒去了?怎麽會……沒有半點淚痕?作者有話要說:喪服!寡婦!靈堂!死鬼老公!誰懂啊!啊!漂亮小寡婦剛死了老公,一身孝,哭哭啼啼參加死鬼男人的葬禮。死鬼男人躺在棺材裏,一邊欣賞老婆梨花帶雨的樣子,一邊又忍不住想詐屍把老婆拖進棺材狠狠地“嗶”(以上發言都來自我一個朋友,跟本人沒有任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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