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舞台空空蕩蕩,仙樂歸於寂靜,盛景化作泡影,無影無形,無聲無色。唯有“翁子玄”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中央,用兩輪空洞的黑眼窩與他們對視。趙藝成壯著膽子質問:“你……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翁子玄”以沉默相對。良久,它才拖著長音,似哭非哭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我真是受夠謎語人了!”趙藝成怒了,“老子的智商已經不是高三那會兒了!這特麽又是在說什麽!”“天地是大熔爐,陰陽二氣是炭火,造化是爐工,世間萬物都在裏麵被煆燒和熔煉。”溫衍頓了頓,“人活在這世上,便有這麽痛苦。”“正解。”“翁子玄”讚賞道,“我想做的,不過是自成正果,救濟萬民,使他們擺脫永無止境的痛苦,相親相敬,永生同樂。”趙藝成怒道:“得了吧,你平白無故害了那麽多人,怎麽還有臉說這種話。”“無故?”“翁子玄”冷笑,“這世上從不在無因之果。垂老之人渴望壽考綿鴻,重病之人渴望體健安康,是我救濟了他們,才使他們從老病死的苦難中解放。”“你,”他指向溫衍,“愛人罹患絕症,無藥石可醫,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死亡。”又轉向趙藝成,道:“而你……”趙藝成立刻打斷他,“我怎麽了!”“翁子玄”看著他,冷酷而悲憫地一笑。“人生在世,不正如身處荊棘之中麽?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至於我,晚年身染沉屙,疲癃殘疾,雖苦苦煉丹修真,卻仍不得益壽延年。所幸如今,我已成地行之仙,逍遙於人世間。”“再看這些人,或孤獨鰥寡,或孑然無依,或纏綿病榻。睹物興情,感慨係之,我又豈能坐視不理?”趙藝成揚聲反駁,“明明是你欺騙了他們,害得他們都變成了怪物!”“那又如何啊?”“翁子玄”仰天一笑,“他們身康體健,不比之前鬆快嗎?他們親如一家,不比之前舒心嗎?”“為人之時,他們勞苦一生,養兒育女,老來卻未見得有福報。超脫人軀之後,他們得到的快樂,卻要多得多。”再一次,帷幕徐徐拉開,掌聲雷動。在隆隆音樂聲中,身穿深紅金線刺繡壽衣的人們站在那裏,高歌一曲《歡樂頌》。“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聖殿裏。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在你光輝照耀下麵,人們團結成兄弟……”龐大的變奏曲充滿莊嚴的宗教色彩,雖然原曲中“歡樂女神”四個字被替換成難以形容的詭異發音。但瑕不掩瑜,絲毫不影響這支合唱的光明燦爛、氣勢恢宏。腦髓在激烈顫抖。無言的快樂。偽裝的快樂。神聖的快樂。空虛的快樂。短暫的快樂。痛苦的快樂。難以計數、無法辨析、糾纏混雜的屬於人類的複雜感情,順著大腦的每一寸溝壑紋理穿梭不息。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一模一樣的燦爛笑容,他們每個人手上倒捧著的遺像上,也露出了碩大的笑臉。“你們也來吧。”“翁子玄”朝兩人伸出手,“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盛,茫茫人世間,眾生皆苦。”“唯有證悟大道,方能涅解脫,自此不知老之將至、病之將至、死之將至,永遠沉浸在無上的快樂之中。”若能出離諸般痛苦,無憂無怖,自然是很好很好的,溫衍想。但是作為代價,要變成一具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隻有行屍走肉,才能做一場永遠不醒的美夢。他回憶起自己與古蝶異神舉行神婚時做過的那個夢。夢裏,他和江暮漓又回到了以前的幸福時光。他真的很想長夢不複醒。但是,一旦做了這樣的選擇,自己之前和江暮漓經曆的一切,生時相遇的甜蜜,死後離散的苦淚,好像都變成了笑話。厚厚的幸福浮沫之下,是無意義。江暮漓是死了,又不是和他分手。他想要的是真實存在的江暮漓,不論是活人還是屍體。“你根本不是翁子玄。”溫衍慢慢開了口,“你隻是一個冒名頂替的怪物,用下作的手段侵占了翁子玄的軀體。真正的翁子玄不會做這種卑鄙的事,他不會這樣侮辱自己。”“翁子玄”顯然被激怒了。這種怒意,類比人類走路被鞋子裏的小石子硌到。縱然生氣,卻不會把一顆石子放進眼裏,隨手抖掉就是了。更何況,溫衍實在太弱小,也太可憐了。在它的感知裏,溫衍就算在人類中,也是極其微渺的存在。如果說普通人類的靈魂是一根點燃的火柴,那溫衍的靈魂就是即將熄滅的火柴。它都不敢相信,怎麽會有生物的靈魂微弱到這種程度。相比那些病重垂危的老人,溫衍才更像下一秒就會死去的人。隻是,像它這種淩駕於人類之上的存在,對這種細枝末節之處,才不屑多費一絲心神去思考。就像你在路邊看到螞蟻搬家,僅僅隻會多瞟那麽一眼,不可能深入去想緣由。但見“翁子玄”一揮拂塵,一隻黑色怪蟲便以超乎尋常的速度,直朝溫衍振翅撲去。不出意外的話,這個蒼白清瘦的人類青年下一秒就會和台上那些人一樣,意識被掠奪主宰,軀殼淪為滋養怪蟲的溫床。“嗤。”怎料那隻怪蟲都還沒碰到溫衍,就化為一縷黑煙。“臥……槽?”趙藝成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溫衍,看不出來啊,你也有麒麟血?”溫衍無語,“盜墓小說看多了吧你,怎麽不問我是不是張家後人。”“不是,那這怪蟲怎麽怕你啊?”“我一年四季都招蟲,所以每天都會往身上抹一點防蚊蟲的清涼油……”“這特麽是蚊蟲嗎!”趙藝成吐槽。溫衍握緊口袋裏的清涼油,這瓶東西可能真是他唯一的武器了。“你能不能把所有人都放了?”他直視“翁子玄”,努力讓語氣聽起來不卑不亢。“雖然我們人類很弱小,在你們這些另一維度的存在者眼中不值一提。但人類的事,生也好,死也好,隻有人類自己有資格替自己做決定。”“翁子玄”被激怒了。小石子無意識硌到腳,抖掉就行。小石子有思想,會說話,會反抗,不能容忍。“我要將這個充滿不同形式的痛苦世界變成歡樂的海洋,所有人都被一種意誌統治主宰,隻要快樂就夠了,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掙紮,更不需要被人生八苦折磨!”構成“翁子玄”形體的無數隻怪蟲蠕動起來,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團淩亂而瘋狂的黑色線條塗鴉。隻有頭部的位置,綻裂開一張碩大的鮮紅巨口。“江暮漓……那個人類,是叫這個名字吧?他的軀殼很特殊,施加了一種絕不屬於人類的力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寶。”江暮漓的名字遠比一己之身的生死,更能牽動溫衍的心。他立刻叫道:“那是他家鄉的神明留在他身上的!那位神明可厲害了,全村的人都信奉!如果被知道你傷害了我們,你的下場一定會很慘!”“翁子玄”不屑地笑了,“我還以為多了不起,原來不過是區區一個土地公而已。”本來,它還對那股莫名恐怖的力量的心存顧忌,多虧這個愚蠢的人類說漏了嘴,它才能徹底無所顧忌。“正好,我現在行動起來多有不便。那個人類的身體,我就收下了!”溫衍二話不說就衝上去給了它一拳。趙藝成看得臉都皺了起來。溫衍那一下子,估計就是打死一隻蚊子的程度。除了激怒敵人以外毫無用處……“臥槽?”隻見“翁子玄”那一身流光溢彩的仙人衣衫立刻熊熊燃燒起來,眨眼間化為灰燼。它的身體也隨之潰散,無數隻怪蟲如百萬大軍過境爬了滿地,又重新凝聚起一個人形。“你……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翁子玄”的語調再無之前的裝腔作勢。此刻,它終於也體會到被淩駕於自己之上的未知力量所支配的恐懼。趙藝成的腦袋已經爆炸了,既然理解不了那就破罐破摔,他姑且隻當溫衍的風油精真的很有效,大吼道:“我們隻是虹城大學兩個富有正義感的普通學生罷了!”趙藝成根本不知道,他旁邊那個文靜瘦弱的青年在“翁子玄”的認知裏,已經變成了遠比自身更邪惡、更可怕的東西。螞蟻是很卑微渺小,但當它突然變得有大象那麽大,那就是一場噩夢了。“砰”的一聲巨響,大劇院上空“嘩啦啦”掉下四根粗黑的鐵鏈,懸空吊起一方形似棺木的巨大黑匣。江暮漓躺在裏麵。坐滿觀眾席的黑濁全都潰散,滿天滿地的怪蟲融合在一起,宛如一道奔騰洋流,向棺材的方向流淌而去。黑濁也從台上眾人的七竅裏汩汩流出,他們的合唱聲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瘋狂。那已經不是《歡樂頌》的曲調,被汙染,被扭曲,變質了,腐爛了,畸變成一支進獻給掙紮於天地銅爐之中的生物們的挽歌乾坤鼎,陰陽炭,塵慮擾,未到蓋棺心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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