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們隻是普通人。”溫衍注視著被火焰吞沒的柴堆,赤紅的火光在他蒼白如瓷的臉頰上,塗抹出一層淡淡的釉彩,既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聖潔,又顯得極致淡漠。“神的乩童們都無能為力,我們又能做得了什麽呢”江暮漓微笑頷首。“凡因皆有果,造業必有報,現在正是因緣成熟之時。”十三班南大鑼鼓奏響喜樂,旋律昂揚,熱情洋溢,鏗鏘有力,渲染出一片歡天喜地的氛圍。火舌舔舐著文叔的身軀,雖然喪失了人的知性,但基本的痛覺還是有的。他發出“嗬嗬”的野獸般的慘叫,死命掙紮,但漸漸的也沒聲音了。透過被火焰高溫扭曲的空氣,他看見阿祿師和龍爺他們齊齊屈身下跪,對著大海虔誠叩拜。這是他最後的意識。燒得漆黑的柴堆明明滅滅,吐著火星子,轟然倒塌。文叔那具血肉模糊的焦黑屍體摔砸在地上,焦屑四散飛濺。這個生前猥瑣油滑的老頭,死後也是一副可笑又可憐的形狀。肌肉遇高熱會凝固收縮,他的屍體在炭化後,四肢關節呈現出怪異的屈曲狀,活像一隻打架打得正起勁的猴子。江暮漓忍俊不禁,“真滑稽,我想到了最近網上很流行的猴子表情包,什麽馬嘍的命也是命。”雖然很地獄,但溫衍也忍不住笑了。文叔的焦屍被抬起來,扔下了懸崖。有那麽一瞬間,溫衍仿佛看見那具焦屍又動彈了起來。它的肚子膨脹變大,脖子細瘦如繡針,而那顆被燒得皺縮的頭顱,卻脹大如麥鬥。它……變成了個什麽東西?沒等溫衍再看清楚一點,這具異變的怪屍就墜入了咆哮翻湧的浪濤之中。天幕開始變紅。不是那種充滿熱量與生命力的紅,是殯儀館裏打在死人腮幫子上的紅。毫無血色的、死氣沉沉的碩大巨日,正以看似緩慢實則迅疾的速度迫近,逐漸填滿整片天空。然後,那輪本就搖搖欲墜的慘淡紅日似是再也支撐不住,像一顆低懸枝頭的腐爛蘋果,朝地平線直直落下,又被蘊藏在洶湧潮汐中的龐大引力,生生拖拽進了無垠汪洋。太陽熄滅了。萬物陷入瀕死的昏暗。那群直挺挺跪著的乩童,忽然像犯了什麽古怪的癔症,渾身戰栗,口吐白沫,胡言亂語。就在剛才,他們將一個肮髒醜惡到極點的靈魂,作為贄獻奉獻給了他們的新主。新主很滿意,決定賜予這群癡愚蒙昧的人類一點獎賞,讓那一顆顆肉瘤似的無知頭腦,可以暫時看清這個世界的本質。所有神轎的轎簾飄然豁開,一尊尊神像僵硬地走了出來,對著那片邪惡湧動的大海卑躬屈膝,頂禮膜拜。們的身軀本是泥塑木雕的偶人,是人類滿懷虔誠信仰雕琢成的造物。但是,在邪惡靈壓的滂沛肆虐之下,們喪失了神的姿態。被汙染了,被扭曲了,被篡改了,被褻瀆了。曾經陽剛豪偉、崢嶸軒峻的一眾神,曾經漠視女人的苦難、安享香火供奉的諸位正神,們變了。變得醜陋不堪、難以名狀。變得卑微弱小、婢膝奴顏。在壓倒性的力量麵前,們不再是神,是螞蟻,是草芥,是微塵,是可以被侮辱和損害的,亦是可以被隨意踐踏和拋棄的。浪頭越來越急猛,海嘯隆隆,猶如萬鬼齊鳴。白浪翻滾,那一浪高過一浪的波濤向懸崖飛馳而來,逐漸拉長,變粗,橫貫海麵,仿佛掏空了整片海洋,震撼天地。長眠於海淵最深處的怪物,終於迎來了真正的蘇醒。屬於它的嗜血狂宴,就要開始了。作者有話要說:結果剛開始它就要被蛾子做成海鮮omakase了……第38章 餓鬼生其貳溫衍和江暮漓目睹了諸神邪墮的全過程。沉默在怒濤狂吼的轟鳴聲裏也變得喧囂。溫衍嘴唇抿了又抿,終究還是開了口:“我想,我大概知道怎麽一回事了。”江暮漓點了點頭,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過懸崖下的那片海洋。“我第一次踏進馮聖君廟的時候,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溫衍道,“但當我來到供奉鬼魂的陰廟時,內心卻十分平和。”“在黃繡姑的廟宇被推到的那一刻,那種不好的感覺又來了,等到那些陰廟全都被毀掉,它攀升到了頂峰。”“甚至,在遊神賽會這種百神巡境的場合,這種陰森的不吉利的感覺也沒有減退,反而更加劇烈。”溫衍呼出一口短促的歎息。“阿漓,為虎作倀的故事,好像也在福臨鎮上演了。”傳說中,被老虎吃掉的人會變成倀鬼,專門給老虎帶路去吃別人。奸詐而自私的倀鬼,戴上正義凜然的君子假麵,用花言巧語和偽善行徑,哄騙一無所知的路人信任它們,跟隨它們,直到被惡虎一口吃掉。“在這片土地,最初的倀鬼不是別的,就是那些正神。”“們背負著種種美譽與傳頌百年的傳說,卻沒能做到威武不能屈。身為神,卻和人類一樣膽小軟弱。”“不論是碧海龍王還是馮聖君,們都屈服了,對海裏那隻怪物低頭了。”溫衍閉上眼睛,高漲飆升的靈感猶如一支飛羽箭矢,刺穿萬丈波瀾。幾百年來,福臨鎮乃至整片南地區,始終有女人含冤帶憤而死的悲劇在上演。她們死了,化作怨鬼厲魂,卻也無法離開這片血淚之地。她們被當做肉粽送走,被當做煞氣化解,被當做邪祟鎮壓。人們請正神,做法事,自以為做著求平安、保福祉的事,殊不知他們信奉的正神,都將這些可憐女人的靈魂當成祭台上的供品,盡數奉獻給海裏那隻怪物。那隻怪物受到積年累月的供養,逐漸變得越來越強大。可所有的正神都對它的存在裝聾作啞。一直以來,們都深深畏懼著它,不曾想過戰勝它,也不曾考慮過團結起來消滅它。們過慣了高居神龕、安享供奉的舒服日子,隻希望能永遠高枕無憂下去。兩廂裏相安無事,就好。至於那些被吃掉的女人靈魂,雖然頗為悲慘,但又能影響到們什麽呢?“既然那些神從最開始就沒鬥爭的意願,那那隻海中怪物大可以直接消滅們,一口氣把福臨鎮的人吃幹淨不好嗎?”江暮漓露出惋惜的微笑。“難道說……它也在忌憚著什麽?”溫衍緩慢而堅決地點了點頭。“這裏的人並不知道,真正保護庇佑他們的力量,不是他們崇拜敬奉的神明,而是那些被他們輕視的陰廟裏的鬼魂。”“這些年,這個鎮子能保得平安無事,都是因為她們不願屈服,不願妥協,一直和它做抗爭。”“但現在……”江暮漓聳了聳肩,遺憾道:“現在那些廟都被毀了,它可就再沒有製約了。”***此時的福臨鎮,已徹底陷入恐怖的混沌。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一場熱鬧歡騰的喜事兒,會變成眼前的噩夢。留在鎮上的法師們集體起乩,他們本是最普通的法師,跟隨廟主潛心修煉,可能終其一生都沒有被神明上身的機緣。當低弱靈感忽然高漲的一瞬間,他們還驚喜地以為,自己終於也能成為像阿祿師、龍爺那樣威名遠播的厲害乩童,借助神明的力量斬妖除魔,守護一方安寧。殊不知他們忠心追隨的廟主,已經和那些神明一樣,毫無抵抗地就成為了海中怪物的倀鬼。現在上他們身的,就是那一群淪為倀鬼的廟主。這些可憐的法師,他們有的是那群廟主的弟子,有的是他們的助手,有的是他們的崇拜者,但那些廟主的自我意識都已不複存在,他們隻會毫無知覺地履行身為倀鬼的使命。他們操縱著他們,把他們當成一隻隻提線木偶,讓他們高舉法器,四處捕獵虐殺鎮民。倀鬼驅使倀鬼。法師驅使法師。獵物驅使獵物。那隻暴食無盡的海中怪物,既沒能吃掉嬰靈,又沒能吃到徐小雨,早就餓得饑腸轆轆。它迫不及待要美餐一頓,而福臨鎮就是它的自助食堂。還得是現殺現吃,跟人類愛吃什麽烤魚啊牛蛙啊一樣,圖的就是一個新鮮。一會兒功夫,就有好幾個鎮民被法師們打傷了。原本熱鬧的廣場長街一片狼藉,貢品掉了滿地,又被人們逃跑時踩得一塌糊塗,倒撒的香灰混合著斑斑血跡,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所有人都怕得快要瘋了。他們都是虔誠的信徒,日日進香叩拜,時時祈願供奉,從來沒有一絲懈怠。但是,為什麽,最神聖的遊神賽會變成最可怕的人間地獄?當然,神明們不可能給他們回答,更不可能拯救他們。法師們對他們窮追不舍,好像沒有知覺的活死人似的。人們奔啊逃啊,不顧一切地往前跑啊,香火味的風吹過他們的臉頰,鮮紅的爆竹皮從身邊掠去,可黑下去的天光照不亮他們的眼睛,也映照不出一條能救命的生路。整個福臨鎮,已經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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