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蒼非但沒有表現出怯懦之意,反而放聲大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間萬物皆有自己的命。若是天道注定讓我死在天雷之中,我雲蒼唯有一死。”聽到雲蒼如此說,梅依雪隻覺得命運弄人。沒想到幾十年後一手將魔修之術發揚光大,甚至開宗立派的雲蒼,在年輕時竟對所謂的天道信奉至深。她看了雲蒼半響,“可若是靈氣影響的不單單是修真界,還有蒼生百姓呢?”雲蒼一愣,被梅依雪說得雲裏霧裏,“你什麽意思?”梅依雪眼神澄明,不帶隱瞞,“或許你們還不知道,靈氣不單單影響著修真之人修行、飛升,還影響著人間的氣運。荒蕪的土地,頻發的戰爭,昏聵的官員與君王,這一切都與靈氣的枯竭脫不了幹係。雲蒼,你可以信奉天道,你可以不顧性命,可蒼生何辜?”雲蒼眉心微蹙,她“倏”地收起手中的寶刀,冷漠地看著眼前的三人,“你們身份不明,說的話更是超出了我一貫的認知,這些我不能信。”江衍心中“咯噔”一聲,正當他以為即將要等來一場鏖戰之時,突然聽到雲蒼用清脆的聲音說,“我看得出你們身負神武、法術超群,更在今日的我之上,可你們被懷疑、甚至被人用刀劍架在脖子上以後竟從未想過要與我動手。”雲蒼自嘲地笑笑,“或許二十年前師父所說的沒有錯,你們不是壞人。”說著,雲蒼朝他們抱拳,正欲轉身離開,卻被梅依雪叫住了,“雲蒼姑娘,不知你要往何處去?今後作何打算?”“遊曆山河,四海為家。這人間變得太快,我要找到我的道。”第96章 入魔雲蒼的身影消失在三人眼前的刹那,他們所處的幻世迅速崩塌、模糊,最後幻化出一片斷壁殘垣。楚晏清與江衍、梅依雪三人立在滿目瘡痍的城中,四處都是破損廢棄的房屋,寬闊的馬路被雜草占據,繁華熱鬧的東西兩市隻剩野貓瘦狗機敏地穿梭。“這,這裏莫非是楊城?”梅依雪幾乎難以置信,“楊城被攻打過?”楚晏清沉默了片刻,“我曾在人間的史書中看到過,楊城在一百五十年前發生過一場浩劫。時年的冬天來的格外早,四下湧入的流民與楊城的官兵發生衝突,最後變成暴亂,而北方少數部落亦趁虛而入,將以楊城為首的幾個東境城市掃蕩一空。百姓因此流離失所,南下逃難,直到第二年春夏之交,北境的少數部落離開了東鏡,人們才陸續回到家鄉。”“這場楊城史上最大規模的浩劫持續了五個月。說來也不過是一百八十多天,卻讓偌大的楊城元氣大傷,失去了十之八九的人口。集市、閭裏,十室九空。”聽到楚晏清如此說,梅依雪亦想起這段故事,她怔了片刻,歎息說,“從前看到這段往事,隻覺得這一切隻是故事,是歲月更迭中再尋常不過的狹短片段,可看到這滿地的枯骨、燒毀的房屋與樓閣,才明白個中悲苦。”楚晏清垂了垂眼眸,悠悠說道,“五個月,短到百餘年後的楊城說書人都嫌這段故事了無生趣,而那數以萬計的冤魂,卻再也回不到人間了。”梅依雪自幼生在雲川派,未嚐體驗過尋常人的悲歡,少年時代雖曾遊曆江河,對世間的了解與認知卻是淺薄的,一路走走看看,最多隻是走馬觀花,就算有過幾次所謂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大多帶著少年人天真。如今,他們身處黃粱幻鏡之中,雖深知所見所感皆是往事,可深陷其中,難免不思慮過重,為之傷懷。而比之梅依雪與楚晏清,江衍曾以凡人的身份在小漁村生活了那麽多年,又在楊城的盛食坊中做了許久的跑堂,對人間的感觸隻會比他們更深。江衍幾乎咬牙切齒地望著滿目殘骸,“靈氣雖在天境產生,可自從開天辟地以後便在天地間流通。靈氣不單單是神仙的靈氣,而天境亦不該隻是諸神的天境。靈氣是屬於天下蒼生的,從百姓到精怪,從花鳥到魚蟲,凡是生活在天地之間的生靈,都應沐浴靈氣的恩澤。”“天境諸神隻管自己的權力與霸業,何時管過蒼生死活?”楚晏清握住江衍的手,“他們不顧天下蒼生,我們來顧。江衍,我們一定會贏的。”天色漸漸晦暗,遠方傳來郊狼的嚎叫聲,一片混沌當中,幾人突然感受到一陣靈氣的波動,刹那間,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人,雲蒼!幻鏡之中,幾十年不過須臾間,於楚晏清、江衍與梅依雪而言,不過是眨眼與閉眼之間,可對於幻鏡之中的雲蒼來說,卻是走過了漫長的三十年。三十年過去,雲蒼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年輕貌美,利落瀟灑的姑娘,如今的她,想必早已堪破了魔修之道,擁有了蓋世神功。未免多生事端,他們看了對方一眼,各個心領神會地掐了個隱身決,順著靈力的方向,朝郊外走去。穿過荒原,這股靈力愈發渾雄有力,順著靈力的指引,他們一路東去,看著眼前高聳巍峨的崇山,江衍恍然大悟,“三清山,雲蒼現在定是在三清山!”早在一百五十年前,三清山還不是江氏的地盤,而那時的三清山亦不喚三清,而是蒼穹。眼前這座荒山,正是百餘年前名動一時的蒼穹派據點!他們緩步靠近蒼穹山。山還是這座山,隻是名字變了,人也變了。他們沿著荒蕪的小路上山,漸漸逼近雲蒼所在的方向,又唯恐此間稍有些風吹草動便會引起雲蒼的注意,是以不敢靠得太近,隻就著微涼的月光,遠遠地望著那身著紫裙、身姿綽約的女子。這女子盤著高高的發髻,容貌雖已不再年輕,可眉眼間仍能辨認出年輕時俏麗的模樣,正是雲蒼無疑。隻見雲蒼盤膝坐在一個山洞之前,掌心中聚集著一團濁氣。這濁氣微微發黑,卻不讓人覺得壓抑陰沉,反而蘊藏著大地的溫柔與包容,讓人不由得想要靠近。這就是魔修所取的地靈麽?這氣息不同於陳逾靜師徒或是宋餘白周身散發出的詭氣,亦不同於江氏父子所使出的法術,這力量純淨清澈,竟與靈氣別無二致。原來,魔修亦能練就如此精純的功法,那麽此術又憑什麽被稱之為魔修呢?不過是不同的修煉方法,不過是跳出了靈氣的限製,除此之外,與所謂的仙道正統又有何分別呢?而在這人世間,何為魔,何為道,何為仙,難道真的能夠涇渭分明麽?雲蒼身為修真之人,汲修真與魔修之所長,另辟蹊徑,開宗立派,難道不值得傾配敬仰麽?他們三人不惜豁出生命,心係蒼生,胸懷天下,難道不值得銘記感恩麽?他們都不是神仙,卻都走出了自己的道,而高居天境的神仙們,卻隻想永葆自己尊貴的地位,又哪裏會管人間洪水滔天?如此一來,他們還配稱為神仙,還配占據天道麽?想到這裏,楚晏清微微歎息,隻覺得荒謬。雲蒼周身聚集的力量越來越盛,最後倏地收回,她“嘭”地站起身來,“窮奇,我練成了!”她高呼一聲,臉上洋溢著純淨快活的笑容,“以後,我們修真之人再不必依靠靈氣修煉了,更不用忍受天雷的絞殺與神仙的謀害了!”與此同時,黑暗之中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從雲蒼身側滾了出來,刹那間,那毛茸茸的東西放大了幾十倍,它渾身的骨骼發出“劈裏啪啦”聲響,一瞬間,這怪物一團烏黑的毛發中竟生出了一對巨大的翅膀和堅硬的爪子,它醜陋的臉上生著一雙尖銳的眸子,它張開嘴,露出自己的獠牙,用自己堅硬的毛發蹭了蹭雲蒼,宛若一個撒嬌的靈寵。“這這是什麽玩意兒!!”看著眼前形如老虎,生著翅膀,卻遠比老虎更凶猛狠戾的凶獸,梅依雪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楚晏清死死盯著眼前被喚作窮奇的凶獸,喃喃道,“上古大魔,雲蒼竟與大魔在一起!”“什麽人?”此時的雲蒼雖未飛升,卻因魔修之術練就出神仙之能,擺脫了肉體凡胎的限製。她既然察覺到了此處有生人,楚晏清幾個自是沒必要再躲藏,亦無法躲藏。他們收了隱身決,定定地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輕聲問候,“雲蒼,好久不見。”見有生人出現,窮奇立即收起自己在雲蒼麵前撒嬌賣癡的樣子,它仰起頭來發出“嗷”地一聲嚎叫,那嚎叫聲響徹天地,連這蒼穹山上的每一顆砂石都跟著震顫。說時遲、那時快,窮奇猛地撲上前去,正要朝楚晏清、江衍與梅依雪三人張開利爪,隻見江衍拔出碧華劍,“蹭”地一聲,一張金色的罩子將他們三人牢牢護住。隔著金剛罩的璀璨光芒,雲蒼眯起眼睛看著他們,許多湮沒於時光中的回憶再一次在腦海中浮現、隨即熠熠生輝。她的臉上出現了片刻的錯愕,很快又恢複如常。“窮奇,回來吧”,雲蒼對自己的好友說到。這一次,她沒有拔出自己的寶刀,亦不必拔出寶刀。她已是這人間最強大的存在,是不必曆經天劫的“神”,又何必舞刀弄槍?或許是因為無可比擬的強大力量,又或許是曆經歲月的洗禮,雲蒼淡然了許多,她久久地凝望著眼前的“老朋友”,聲音不由得泄露了她的茫然,“你們到底是誰?為何你們的麵容經年未曾發生改變,莫非你們已修煉成神,亦或是真如你們所說,你們來自另一個世界?”見雲蒼並無殺意,江衍收起金剛罩。梅依雪朝前走了半步,微微一笑,溫聲說,“雲蒼,你終於打算相信我們說的話了。”雲蒼的嘴唇翕動,終是沒說出話來。三次時隔五十年的相遇,讓她不得認真思索起他們幾個口中的真相,可這份真相又實在太過於玄妙,以至於她不願相信,卻不得不信,隻得回以沉默。楚晏清知道雲蒼心中尚有疑慮,她笑笑,“雲蒼,三十年不見,你可曾找到自己的道了?”雲蒼扯了扯嘴角,“我不曾找到自己的道,可這卻是我不得不走的道。”梅依雪心中微微酸澀,她忍不住問道,“你怕麽?與大魔為伴,修習、甚至是改變魔修之術,走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路。”雲蒼搖頭,“比起與大魔為伴,我更怕死在天雷之中,死於上位者的殘暴之下。”“我汲取魔修與修真之所長,如今終於自成一派,從今往後,我將在此開宗立派,將地修之法發揚光大。”“地修……”,梅依雪一怔,不錯,雲蒼所修之法既不是魔修亦不是修真,自當有自己的名字。隻是,還未等她開口,眼前的雲蒼便逐漸模糊起來,最後化作蒼茫一片。刹那天地巨變。還是同一片土地,還是同一個高山,隻是一呼一吸之間,眼前的景象已是大相徑庭。蒼穹山一改之前的荒蕪,開辟出一處處亭台樓閣。到處都是匆忙的腳步聲,交談聲,他們立即掐了個隱身決,藏匿在叢林深處。眼前見到的,是身著各異、來自不同門派、世家的修真者。他們精神飽滿,來去匆匆,有的眼神中充滿狂熱的光芒,有的口中振振有詞,有的仍在念著口訣與功法,有的則邊走邊與旁人高聲談論著地修之道。與其說,這一時期的蒼穹派是一個門派,倒不如說是所有對地修之道感興趣的人交流訪學的集會。他們帶著對力量的渴望、對天道的憤懣來到此處,他們在這裏掌握最新的功法,而後又各自離散,將雲蒼開創的地修之法擴散、發揚到修真界的每一個角落。在蒼穹山上,沒人在乎對方出自何門何派,亦沒人用門第之見或是境界高低貶低譏諷誰人。在這裏人人都是公平的,單憑著對修煉的執著與癡迷,他們便由全然不同的人變為緊密的道友。楚晏清與江衍、梅依雪三人不再躲避,他們笑著與一路上見到的每一個人打招呼,聽他們說起自己的想法與理想。他們拾級而上,在蒼穹山的主峰見到了六十歲的雲蒼。通過地修之術練就出神仙之能的雲蒼,樣貌一如十年前。她眼神清澈堅韌,身軀挺拔,傲視群峰,而她的身側,是一頭長著虎身、生著巨大翅膀的凶猛大魔。她緩緩轉過身,“你們來了。”楚晏清雙眸微垂,似乎有些不忍看雲蒼的臉了:蒼穹派毀在鼎盛之時,雲蒼亦在此時被封印,直至百餘年後的現世。隻是,雲蒼又哪裏會知道楚晏清的這些心思?她輕笑一聲,“這麽多年過去,你們從未變過。”她一邊撫摸著窮奇堅硬的毛發,一邊緩緩說,“我快要相信你們口中的故事了。”楚晏清也笑笑,“雲蒼,你已找到自己的道了。”雲蒼頷首,“開創蒼穹派,將地修之術發揚光大,就是我的道。”突然,整座蒼穹山被昏暗的濃霧籠罩,楚晏清隻覺丹田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俯身捂住下腹。江衍一愣,他連忙扶住楚晏清,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晏清,你怎麽了?”楚晏清渾身顫抖,聲音亦在發顫,“是詭氣……江衍,天境諸神下場了!”話音未落,隻見窮奇的身軀竟陡然變大,他仰起脖子,發出高聲的呼號!雲蒼身上聚集著一團烏黑的濁氣,頃刻間,她的眼睛通紅,臉上的表情不斷扭曲,而後倏地拔出寶刀,一頓一頓地朝楚晏清與江衍、梅依雪三人來!雲蒼與窮奇被昆侖聖君釋放出的詭氣誘導入魔了!第97章 夢醒窮奇乃上古大魔,而雲蒼又身負神力,經過詭氣的誘導,如今他們已全然喪失了理智,加在一起的力量足以重創整個人間。楚晏清與江衍、梅依雪三人急速躲閃,他們喚出金剛罩,卻哪裏抵得上雲蒼的神力?隻見固若金湯的金剛罩在雲蒼的寶刀之下宛如脆弱的雞蛋,輕輕一擊便瞬間碎裂開來。不等他們抵抗,一陣渾雄的力量便朝著三人席卷而來,他們下意識地閉緊雙眼,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正隨著這股力量的衝擊而四分五裂,下一秒,便輕飄飄地浮上了天空。想象中的疼痛並未到來,他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身體竟變得透明,此時正隨著一陣風飄蕩入雲是了,如今他們身處幻鏡,一切都是假的,又怎會死於雲蒼的刀下?他們浮在柔軟的雲朵上,直愣愣地看著雲蒼與窮奇走向命中注定的毀滅。整個蒼穹山已被詭氣籠罩,那些身穿格式衣衫,滿懷修煉熱忱的年輕人霎時間各個眼眶通紅,眼神麻木,掏出手中的兵器。這些入魔之人並非全然失去神誌,他們握緊兵器,從四麵八方匯集到了雲蒼與窮奇身側。他們步伐緩慢,動作僵硬,一步步朝山下走去。雖早已知道了事情的結局,可楚晏清仍是看得心驚膽戰。梅依雪掏出玉笛便要施動清心訣,卻發現無論她吹奏出怎樣的音調,哪怕用盡體內的靈力,那些入魔之人卻仍是茫然地朝著山下走去。“回來!你們快回來!”梅依雪脫了力,她丟下玉笛,浮在雲上朝著蒼穹山放聲喊道。江衍拉住她,“梅師姐,這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這些都是假的,你什麽都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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