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往來!”客棧前——


    “段公子——”


    “我說過我還有一點事情要辦,辦好了自會上周大人那兒拜會,你聽懂了就照我的話回去稟報,不要老擋在我麵前。”


    “但周大人交代……”


    段柯古才不理周大人交代了什麽,不等擋人的劉師爺說完,身一側從他旁邊掠了過去,大步大步往街上邁去。


    說有多氣?!一早起床用過早膳,就見劉師爺領著兩名隨從上門,說什麽揚州知府周大人知悉他已到揚州,特要邀他上知府作客。


    事情要真有這麽簡單就算。他一句不要還沒說完,劉師爺已又推來一隻木匣,打開,裏邊全是白花花的錢錠。據劉師爺說法,是陸明商他帶來賠罪的。


    當下段柯古便動了肝火,之後再提要他上知府作客,他會同意才有鬼。


    段柯古邊走邊想,他是不是想個法子避人耳目?要不每天醒來都得看見劉師爺那張狐狸臉,再高的遊興也都削沒了。


    隻是搬到哪兒住好?他立大街上尋望四周的客棧,突然幾個垂髫小娃擠蹭過他身邊,團團迎向一個推車叫喊賣“蜜糕”的,他好奇跟了過去。蒸籠一掀,隻見滿滿一籠綴著蜜豆的白糕映入眼簾,瞧白糕粉潤盈香模樣,他想起如意秀滑如玉的臉蛋,忍不住跟小販買了三塊。


    也不知是心有靈犀然還是機緣湊巧,他剛付了錢接過蜜糕,一轉身便見拎著竹籃的如意迎麵而來。


    人群中,穿著一身簡素的如意有如淤泥中的白蓮,那般嬌柔雅致。大概是為了方便行動,她今天一頭青絲拿了根木簪綰了半邊,隨她走動,披散在頰側發綹隨風輕揚。難得的是她的神態,每個見她經過的小販攤兒總會喊上那麽一句,她就一個個點頭招呼,恰然自得地遊過街市。


    “早。”段柯古出聲。或許是沒料到會在這兒遇上他,隻見她雙眼瞠大,整個人呆愣地看著他。


    “怎麽了?”


    “沒有,沒事。”如意撫撫心窩,被這突如其來的巧遇嚇了一大跳。


    就在他喊聲前一刻,她腦子裏正在想,不知道他今天會多早到她們那兒,中午該不該備他一份呢!


    “來逛街市?”她隨口問。


    “不算是。我真正的目的是想到你那兒,等你的煎肉餅吃。”


    “沒那麽早。”她笑了笑,然後一瞧他手裏的油紙包。“聞這香氣……是蜜糕?”


    “好厲害。”他讚歎。“什麽都瞞不過你鼻子。”


    把她說得跟狗一樣。她嬌嗔一瞪,開始往家的方向邁去。


    段柯古跟在一旁走著。“裏邊也有你跟你娘的分,待會兒偷空大夥一塊吃,這樣總算可以答謝你們倆的二飯之恩。”


    她瞅他一眼。“什麽答不答謝,您都付過銀兩了。”


    “答謝跟付錢是兩回事,”他講得認真。“就聽你昨天說的,我知道要你特意為人做飯相當難得,所以當然要謝。”


    “這樣就謝,那要聽到我娘答應讓您客飯,您不涕泗縱橫了?”


    “真的!”他驚訝道,然後扯起衣袖做了個拭淚的動作。“我真真要感動落淚了。”


    這人還真寶!大庭廣眾的,也不怕別人看了笑話。


    “好了,好多人在看。”她笑著打斷他的表演。


    他爽快道:“想看就讓他們看,我又不會少塊肉。”


    說不過他。她搖搖頭繼續往前走,可他卻突然伸來隻手。


    “交換一下?”他指指她手上竹籃。瞧她手,都勒出一條條紅痕,他看了都替她疼。


    “不用,我不覺得重。”她不留情麵拒絕。自食其力一整年下來,她已學會不再奢望任何人,即使一點小忙也一樣。


    “你還真難商量……”


    “難商量就別商量。”她伶俐回嘴。


    他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說:“我猜這才是你的目的吧,讓自己斷了指望別人幫忙的念頭?”


    她腳步倏停,驚愕地瞪著他。這點幽微心思,她從來沒跟任何人提過,他竟然這麽容易就猜中了!


    他輕輕笑,然後搶走她手上的竹籃,交換了自己手上的油紙包。


    “別人我不知道,但在我麵前,你不需要逞強。”說罷,他丟下她徑自前行。


    她怎麽可以這麽容易被他看穿?她低頭一望猶溫的紙包,唇一咬,快步追在他身後。“竹籃還我,我說過不需要幫忙……”


    “那就來搶啊!”他說完,腳上一使勁,人已快速轉進長巷。


    “站住……”如意氣呼呼追趕著,話才嚷到一半,便見巷底有一人高舉著竹帚揮舞,叫嚷著轟人。


    他們又來了!


    她二話不說,羅裙一撩即往家門衝去。


    “說過多少次,”曲母舞著竹帚邊喊:“我這不歡迎你們,出去,全都給我出去!”


    如意一箭步護在她娘麵前,一雙眼怒瞪來不及閃避的四人。“劉伯,你們又跑來做什麽?!”


    眼前四人全是“小蓮莊”的廚子,分別是劉麒、王裕、李振與陳興。其中年紀最長資曆最深的,就是如意喊的劉伯。[熱!書%吧&獨#家*製^作]


    “大小姐,也不是我們自願的啊!”劉麒護著頭辯解,還要分神閃躲曲母的掃帚。“您們又不是不知道陸當家那個性子,您們不把菜譜交出,我們就得一再過來,直到您們願意……”


    “陸當家陸當家,你們喊得可夠親熱啊!”曲母掃帚一橫,直指著劉麒。“先前你們是怎麽說的?什麽心眼隻認如意她爹一個,其它人都不配成為‘小蓮莊’的當家,才多久時間,話就全變了?”


    “夫人……”劉麒臉紅。


    “不要叫我,你們不配叫我!”曲母將竹帚往地上一摜,指著身後茅屋。“趁如意也在,正好,我就讓你們自個兒進去搜,看我們說‘沒有菜譜’,這事到底是真是假!”


    四人互看一眼,年紀最輕的李振與陳興率先越過曲家母女,手剛搭上門把,冷不防聽見後邊人說話。


    段柯古歎氣道:“太難看了,光天化日,四個大男人欺負兩名弱女子,要被人聽見,真不知以後怎麽做人。”


    “你說什麽?!”陳興氣呼呼撲來,可手才剛伸出,就反被段柯古抓住。


    段柯古手一施勁,便將陳興壓製在地。


    “我的手……”陳興齜牙咧嘴,疼得滿頭熱汗。“饒命啊大爺……”


    段柯古一瞪其它三人。“還想繼續騷擾曲家母女?”


    劉麒下跪求饒。“不敢了大爺,求您放過陳興,他那雙手是他吃飯的家夥,傷不得。”


    “想不到你還挺為底下人著想。”段柯古一臉稀罕。“可怎麽著,麵對以前的當家夫人跟小姐,你卻忘了她們的恩情,仗著人多想欺負人了?”


    劉麒滿臉愧色。“您誤會了公子爺,我們也是被逼的。我們這幾個全靠陸當家——我是說陸明賞飯,才能養活一家老小,他的命令,我們不得不聽。”


    “放了他吧。”如意站出來說話。“就按我娘說的,讓他們進去搜,他們回去才好交差。”


    段柯古望她一眼,見她輕輕點了下頭,他這才鬆開陳興。


    陳興跌跌撞撞躲到劉麒身後。


    “那就對不起了。”劉麒朝曲母、如意還有段柯古一躬身,領著其它人進茅屋搜查。找了半個多時辰,實在沒發現任何疑似菜譜的紙,這才黯然走人。


    段柯古義憤地關上木門,打開如意剛才塞給他的油紙包。“被那幾個家夥一攪和,原本熱騰騰的蜜糕都變涼了。”


    曲母探頭問:“買這麽多,您一口氣吃得完?”


    “晚輩怎麽可能獨食?這一塊,是特意買來孝敬您的。”


    段柯古嘴甜,一句話就讓曲母綻出笑來。“真會說話。你坐著,我上灶房拿幾個盤子來盛。”


    一見她娘離開,如意朝段柯古深深一拜。“謝謝您,剛出手幫了我們。”


    “跟我客氣什麽。”他擺擺手。“不過,他們常常這樣子?”


    她點點頭。“三天兩頭就來一趟,勸啊誘啊給銀兩的,什麽方法都用上了,我瞧這個態勢,距離陸明親自過來拜訪,不會太久了。”


    人正在灶房裏的曲母喊聲:“反正不管他們來幾趟,東西不在就不在。”


    他一瞧如意。“你很擔心?”


    她指頭輕壓嘴唇,要他暫緩著說話。


    一會兒,三人吃過蜜糕,段柯古幫著收拾桌麵,又打開長窗,一個人就把沉重的煎盤從灶房扛了出來。


    如意沒一會兒捧來一大盤鑲著肉餡的餅,油一燒熱,即有人聞香而來。


    “大娘,還要等多久?”


    “再一會兒。”曲母回答。頭一個肉餅煎好,她端了個盤子盛著往段柯古手裏塞。“這兒我來就好,你到裏邊歇著去。”


    “那晚輩到如意姑娘那兒,您有事情就叫我。”


    “知道了。”曲母揚揚手,開始招呼客人。“客倌您要幾個?”


    段柯古邊走邊嗅著肉餅香,一進灶房,如意瞥他一眼,下鄂朝菜櫃子旁一點。


    他挾起肉餅一咬,濃腴彈牙的餡肉盈嘴,配上煎熟的餅皮還有鹹魚末,更是畫龍點睛,教人一吃難忘。


    “天呐!”他邊嚼邊望著盤中食,三兩口剛吃掉一個,便聽見外邊曲母叫喊,再送一盤出去。


    驚人,一盤二十枚,他吃掉一個頂多花了兩口茶時間,才這麽一下就賣光了?!


    “等等等等——”見如意端起大盤就要出門,他連忙跑來劫搶。


    “誰許您這麽做的?”她手一拍,不許他近身。


    “我怕不先搶,待會兒就沒了!”他一臉委屈。


    她白他一眼。“沒了我會做別的,怕什麽?”


    對噢,他怎麽會忘了呢!他綻出一抹燦笑。


    沒一會兒,九十枚肉餅盡數銷了出去,今兒還是一樣有人向隅,但可就沒段柯古昨日的好運道,能吃到如意親手做的佳肴。


    謝走了一臉失望的來客,曲母弄熄火爐,走進來喊道:“肚子有些餓呢!”


    平常她們母女倆吃得早,總是還沒營生就先打發午膳。今天是劉麒那幫人來,還有段柯古帶來的蜜糕,一下打亂了作息。


    “再等我一會兒,就快好了。”說話的如意拿了一支小瓢試鹹淡。


    曲母瞧段柯古恨不得替代的神情,忍不住向前拍了他肩膀一掌。“杵在這兒也沒得你嚐,還不快來幫大娘擺碗盛飯!”


    “大娘,”他唉了一聲,表情既煎熬又掙紮。“柯古不是不願幫忙,而是沒法子離開……”


    講那什麽話。如意眼一橫。“這樣離得開嗎?”她將盛滿麻婆豆腐的盤子,在他臉前晃了一晃,隻見他神迷地繞著盤子傻轉。


    曲母在一旁笑得揩淚,瞧這公子一臉斯文正經,沒想到會這麽逗趣!


    一待飯菜上桌,三人坐定,曲母說話:“動筷吧!”


    段柯古當仁不讓,一勺麻婆豆腐澆飯,長筷一掃。噢!他閉起眼重吸口氣。


    他從來從來從來沒吃過這麽地道的麻婆豆腐!


    他曾聽聞“一條龍”的當家自承,真正好吃的麻婆豆腐,該“麻、辣、燙、鮮、香、嫩、酥”七味俱全。可因京上難求大量的大紅袍花椒,所以“一條龍”的麻婆豆腐,總是缺了麻香兩味。


    他本想到揚州定能在“小蓮莊”嚐到麻婆真味,可想不到,真正的麻婆,活生生就坐在他身邊。


    “怎麽樣,好吃嗎?”見他眉開眼笑一張嘴沒停過,如意忍不住逗他。


    “嗯嗯極喔。”他嘴裏胡亂吐出四個音,壓根兒聽不出他在嘟嚷什麽。


    “不太好吃?”想也知道不會是這四個字,但她就是想看他急紅了臉欲罷不能、欲語還休的表情。


    “當嗯不嗯……”依禮節,他應該忍耐停筷,好好把話說清楚,可美食當前,要他停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到底是怎麽樣?好不好吃你也該說個一句。”


    “吽吽吽……”


    段柯古鳴了三字不知啥的玩意兒,曲母噗地笑出聲來。“你就好心點,別再逗他了。”


    還是大良善良。段柯古感激一睇。


    “誰要他一副餓死鬼投胎德行。”如意嘴裏雖慎,可仍舊端起盤子,將僅剩不多的菜肴全撥進他盤裏。


    段柯古咿唔點頭。


    如意忍不住叮嚀。“吃慢點,小心噎著了。”


    話才剛說完,他真的噎著了。


    “娘,快端茶來!”


    “這兒這兒……”曲母看女兒喂茶那急樣,忍不住搖頭。這小扭,還說沒喜歡上人家!


    半杯茶喝下,段柯古拍著胸脯順氣。“憋死我了!”


    “誰叫您。”如意朝他腦門一彈。“這麽大個人吃飯還不知道注意。”


    “太好吃了嘛!”他摸頭傻笑。


    “噯,我說段公子,”曲母插話。“你先前不是說是來揚州遊玩的,打算多久回去?”


    段柯古把最後一點飯菜咽下,清清喉嚨回話。“晚輩江州還有事,大概在揚州逗留十數日。”


    “你到江州以後就吃不到我女兒的手藝,怎麽辦?”


    段柯古瞟如意一眼,他本想過一陣再提這事的。“其實晚輩一直在想,能不能說動你們倆跟晚輩一塊去江州?”


    “我不可能。”曲母直說。“如意她爹的墓在這兒,你要我放著他,我舍不得。但如果如意願意,我倒不反對。”


    “那我也不去。”如意開口。


    “幹麽咧?”曲母皺起眉。“我留在這兒是為了陪你爹,你呢?你還那麽年輕!”


    “就是因為我年輕,才更要陪您啊!”她看著她娘說道,眼神一派倔強。


    “丫頭!”


    “好了好了,時間還長,大夥可以慢慢考慮,不用這麽急著做決定。”眼看她們母女倆就要為這事吵架,段柯古打圓場。


    “我是真心希望你能離開。”曲母望著女兒說話。“瞧今天那態勢,感覺陸明那家夥是越來越急了。娘老了,大不了就一條命跟他耗,但你不一樣,你年才十七,往後還有三十年、四十年的日子……”


    “您不用再勸我了,總之我不會丟下您。”如意深吸口氣,碗筷一收站起身。“我吃飽了——”


    回頭目送女兒倔氣的身影,曲母停了會兒,才看著段柯古說:“對不起,讓您看笑話了。”


    他搖搖頭。“怎麽會?大娘跟如意姑娘母女情深,晚輩隻覺得感動。不過話說回來,大娘跟如意姑娘都是文弱女輩,雖一道同住,但若再遇上陸明那幫人,多少需要幫手。”


    曲母歎。“這事我也明白,但你瞧我們現在這樣,到哪兒找幫手去?”


    段柯古笑。“我啊,我很樂意幫忙。”


    “你想怎麽幫?”


    “晚輩剛才看菜園邊有間柴屋,如果大娘不介意,就讓晚輩住那兒,當然晚輩會找人整拾整拾,還有,房錢照付。”


    “重點不在房錢。”曲母搖手。“而是那間柴房,又小又破,你一個公子爺,我們怎麽好意思讓你住那兒……”


    “堂堂‘小蓮莊’主母跟大小姐住得的地方,我有什麽好住不得?”段柯古打定主意就是要搬進曲家門。他一起到陸明那幫人隨時有可能再來,他就不可能放如意她們母女倆獨自麵對。


    曲母連連打量他。“你這麽盡力幫忙,我們母女倆可擔待不起。”


    “大娘太客氣了。”段柯古殷殷勸說:“當初我上門,您也是不問一句就大開歡迎之門。晚輩不過是做些能夠做的事,盡點綿薄之力。”


    “你真的不覺得委屈?”


    “我隻擔心大娘跟如意姑娘不願意。”他爽朗一笑。“畢竟我是個生人,才剛認識幾天就說要搬進您家,換作是我,恐怕也難以接受。”


    “我看得出來你心地純正,是個好人。”曲母當年在“小蓮莊”見過的人還會少了?人品是好或壞,她一看就明白。


    像當初,她一見陸明就覺得他城府深、心機巧,怎麽可能甘心久居於人下。可如意她爹就是不信,偏要讓陸明進門幫忙,才會落得被騙,失了祖業這下場。


    段柯古雙手一躬。“謝謝大娘,晚輩不會辜負您一番信任。”


    曲母拍拍他肩,寬慰地笑笑。“柴房的事你就自個兒看著辦,別太勉強,萬一真不行,你直說無妨。”


    “一定。”他一口允諾。


    稍後,段柯古主動幫忙收拾狼藉,要累了一上午的曲母先回房小睡。曲母也真累了,沒多推辭,拍拍他肩膀就進房去了。


    迭好碗盤捧進灶房,裏邊卻不見如意身影。


    屋子就這麽點大,她能躲哪兒去?


    回頭一看,段柯古眼尖瞧見屋後木門沒口上,打開,便見她站在外頭竹籬笆前,支著額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此刻神態,是他以往從沒見過。他看過她驕矜自得、大度倔強種種表情,但就從沒見過她這麽形於外的憂鬱,想必是她娘那番話惹她傷心了。


    他歎口氣,回灶上倒了杯茶,捧著走到她身邊。“別煩了,再煩事情也不會自己解決。”


    一聽見他聲音,她側頭按按眉眼忍淚,再回頭,又是慣常的倔強表情。“您有更好法子?”


    “最好的法子就是你們跟我走,”他抬手按捺她。“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關鍵是你娘,對不對?”


    她不吭氣啜了口茶。


    “我倒沒你想的絕望,總之我不會放棄,就算到時我得一個人孤身赴任,我還是會派家仆過來遊說,不把你們請到江州我不會甘心。”


    感覺她們好像真甩不開他了。她苦笑。


    “萬一我娘就是不肯,五年十年還是不肯離開揚州?”


    這個嘛……他挲下顎想了好一會兒。“事情沒到那地步,我也不曉得我會想什麽辦法,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像陸明那幫人一樣,盡使些下三濫手段。”


    她低頭看著茶杯不語。說真話,她心裏倒有那麽一點想望,希望他能想出什麽法子逼她們一道離開。她是擔心時間拖久了,陸明會忍不住施什麽詭計傷害她們母女。


    “不過你暫且不用擔心,這段時間我會陪在你們身邊。我跟你娘提過了,她也答應,等明兒找些人來修整一下柴房,我就搬進去。”


    她嚇一跳。“您說什麽?”


    “你沒聽錯。”他展臂伸了個懶腰。“我就是要搬進那柴房。不瞞你說,今早劉師爺找上我落腳的客棧,先推了一包錢錠,後又什麽周大人有請,搞得我煩死了。有你們這間柴房,正好解了我燃眉之急。”


    瞧他說得雲淡風輕,他還真以為她聽不出他言下之意?她停了一會兒才道:“您是因為擔心我們吧?”


    他挲挲鼻子,“嘿嘿”笑了兩聲。


    “您對我們太好了。”她望著茶水低喃。想她們前一回被人如此照顧,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人說人情冷暖,如人飲水,沒遭遇“小蓮莊”變故,她還不曉得分辨跟她們噓寒問暖的那些親人朋友,究竟有幾人值得信賴。


    他被她一句話弄得別扭極了,忍不住找話開脫。“你也別太感動,別忘了我所以盡心盡力,全是衝著一身好手藝。”


    原因真這麽單純?她抬眼盯看了他好一會兒,瞧到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來。


    “幹麽老盯著我不說話?”


    “我是在想,如果今天站在這兒的是別人,就說前頭那個姑娘好了,你也會像現在一樣,為她的廚藝盡心盡力,甚至不惜搬進她們家柴房?”


    他順著她手往前眺,隻見一名其貌不揚的閨女,正坐在她家門廳前揀豆。捫心說,要眼前人換成是那位姑娘,恐怕——嗯——


    “怎麽樣?”


    他還真不敢說他願意。


    如意纖指朝他額上一戳,不痛,反倒攪得他酥酥麻麻,忘了今夕是何夕。


    “今早娘說我不解風情,我看,你也是半斤八兩。”


    “你說什麽?”這幾句話她說得咕噥,段柯古一時沒聽清楚。


    “好話不提第二遍。”她將杯子往他手上一擱。“謝謝你啦!”


    “噯,你要上哪兒去?”他追在她後頭問。


    “還用問,當然是去揉麵團做饅頭。”


    “但你話還沒說完,沒頭沒尾的……”


    “就說不說了。”她手插腰反問:“你不是要找人修柴房?”


    啊對!他一拍腦袋,差點就忘了。


    “去找巷子口的吳大嬸。”她打開後門跨進屋裏。“先前我家屋頂破了,也是請她找人修的。”


    “知道了。”段柯古一笑,擱下茶杯,人一下沒了蹤影。


    城中另一角,“小蓮莊”裏,氣憤不平的陸明一聽完劉麒一行人回報,抬手就是一個耳刮子。


    “你們這幾個飯桶!”


    幾人腳一軟,“撲通”跪在地板上。


    “不過是本菜譜,你們問了一年還問不出個所以然!”


    “但是陸爺,”劉麒伏在地上說話。“夫人小姐讓小的們進去搜過,她們屋子裏邊真的沒有……所以我們在想,會不會沒有那東西?”


    陸明猛地揪起劉麒衣領。“你意思是我在無理取鬧?”


    “小的不敢……”


    陸明將劉麒用力摔回地上。“告訴你們,那本菜譜,我親眼看過!曲謙那老家夥就在我麵前抄寫,還誇口說‘小蓮莊’會有今天,全靠他手上那本菜譜!你們中用一點好不好?想個辦法逼逼她們!”


    說來,陸明好一陣沒花心思在菜譜上了。陸明要的是白花花的銀子,他哪管進門的客人吃得歡不歡好不好。所以“小蓮莊”一易手,能幹的二廚三廚紛紛求去,隻留下劉麒、王裕等四五流廚子撐充場麵。要不是那個可惡的“江州刺史”上門找碴,他也不會又把腦筋動到那菜譜上頭。


    要他回複以往水平,說得倒容易,也不想想一年荒廢,現在灶房裏根本沒人記得曲謙留下來的拿手菜路。可不回複水平,那“江州刺史”就不會送還牌匾,缺了那“天下一品”牌匾,他“小蓮莊”往後拿什麽混吃?!


    再怎麽樣,他也要想辦法把那牌匾掛回去!


    “陸爺,小的們幾個,真的是無法可想了……”


    “下去下去,幾個隻會礙我眼!”陸明氣呼呼地轉進內房,他相好的名妓——宜春姑娘迎了過來。


    陸明是鰥夫,早在十多年前他經商失敗,妻子便受不了打擊病死了。就是當時那副窮困潦倒模樣,才教當時的“小蓮莊”當家曲謙動了側隱之心,答應讓他進莊幫忙。


    “怎啦,瞧您氣的?”


    “還不是曲家那兩個婆娘。”陸明倒了杯茶,咕嚕一口灌下。“我好心給她們留口活路,她們還當我陸明好欺負。”


    他口沫直噴、加油添醋地形容這一年來的事情,活脫把菜譜,當是他理應得到的東西。


    宜春姑娘心腸也惡,聽完陸明的話,隻見她攏攏雲鬢,眉頭不挑地道:“那好啊,既然她們那麽不識好歹,你找人斷了她們活路不就成了?”


    陸明一睇。“怎麽斷?”


    “放把火啊,還是找幾個人把她們母女綁來拷問,就不信兩個女人嘴能多硬。”


    陸明細索這幾個提議。“拷問不行,現有個‘江州刺史’盯我們‘小蓮莊’盯得緊,她倆一有個風吹草動,難保不會傳到他耳朵裏。至於放火……萬一把她們倆燒死,我找誰問菜譜?”


    宜春姑娘指頭輕戳。“您呐,聰明一世胡塗一時,您哪隻耳朵聽說要燒死她們啦?”


    “你意思是……”


    “找安全的地方燒嘛,讓她們嚐點苦頭。”她扳著手指。“像柴房啦、灶房啦,夜裏大夥睡下,這幾個地方通常不會有人在。”


    陸明驚豔地看著宜春,連連點頭……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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