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胚胎保管室和休眠者的維生艙室,這才是阿刻羅密級最高的場所。金發男人走過無數道需要解鎖的艙門,用最高權限一路通行,來到最深處,這裏有兩個岔路,他選擇左行,跨過最後一道門。房間內燈光雪亮,純白到晃眼,毫無陳設,隻有無數管線匯聚到最中央升起的平台上,那裏有個仿佛巨型棺柩的休眠艙。這裏是紐特法拉契的沉眠之所。v向中央平台走去,房間回蕩他的腳步聲,它與維生裝置滴滴答答的聲響相呼應,寂寥空靈,無人欣賞。來到“棺柩”旁的男人低下頭,金屬休眠艙隻在上半部留下了窺口,能看到其中填充的淡藍色液體,以及裏麵沉眠之人雙目緊閉的臉龐。紐特法拉契沉眠時隻有二十五歲,所以即便六十年過去,他的時間也在凍眠液中凝固,沒有前進一分一秒。柔順的金發隨著飄蕩貼上他的麵頰,這位年輕的神匠有一張頗為俊秀的臉,嘴角在無知無覺中也上挑著。如果這雙眼睛睜開,能發現他有一雙碧色的眼眸,青綠溫柔。金發碧眼,佩戴蛇眼掛墜,拉法爾捏住的那片記憶殘渣,看到的人就是神匠法拉契。不存在於阿刻羅號上任何一個地方的紀念碑,三個人一起拍照,勾肩搭背,笑得非常陽光,仿佛這世上沒有任何陰霾能帶走他們的笑容。v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陽光”的時候,他能夠調度很多種對待他人的反應,溫和的,優雅的,威嚴的,但活潑和陽光不在此列,所以當拉法爾形容他們三個仿佛不分彼此地站在一起,即使身為構造體,他的脊背也仿佛泛起一股徹骨寒意,將他凍結在這裏。就像他不知道那場出現在腦中的暴力審訊發生在何時何地,v也不清楚到底什麽樣的情況能讓神匠和他的造物,以及一個六十年後的研究員出現在同一個畫麵上。他們擁有兩套記憶當所有可能被排除,就隻剩下這個。而造成它的原因呢,難道他們不知不覺間在這片詭譎的星域中重生過,活過第二次嗎。重生。是的,有一種可能可以造成這樣的結果,對v這個“構造體”而言。回溯至六十年前,v還記得自己被“喚醒”時的一幕。他睜開眼睛,在認知世界的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創造者,那個人表情溫柔,嘴邊笑意深重,有種如釋重負之感。那個人對還在四處觀察的男人輕聲說:“我要去休息了,v,剩下的就交給你了。”所以其實法拉契並沒有留給v太多印象,神匠留下《法拉契協律》,讓指揮官和他需要管理的人類互相磨合,自己一睡不起起初v以為他是有什麽病症要盡快進入休眠,可各項指標顯示法拉契非常健康,他隻是、他好像厭倦了做一個領袖,僅此而已。也許法拉契也在害怕。舊世界毀滅於人類的傲慢,在未知深空之中,凡人的智慧經受不起時間考驗,所以他接棒給v。但是這裏麵一定藏著一個騙局。不屬於v的記憶、薩爾沃腦中的碎片徹底證明這一點,證明這個號稱由人類之手締造而出的精密造物,曾是一名人類。他被嚴密封鎖的腦區就是為了掩蓋那一經窺探就絕對隱瞞不了的秘密,因為裏麵並非純粹的魔工機械,而是一顆屬於人類的大腦。“構造體”?不,裝著人類腦子的人造身體早在舊世界就有它的姓名人工軀。它甚至不能被當作人造智慧的副產物,而是人體改造分支的極致。曾有當權者為追求永生,雇傭學者開啟一項研究,製造與自己外表別無二致的魔工機械軀體,試圖在無法治愈的基因病奪走他性命之前將大腦移植過去,逃脫死神的收割。研究很成功,在那個基因改造和魔工移植技術普遍成熟的時代,人工軀不過是改造麵積更大了些,繁瑣了些。隻要舍得燒錢,即使難以普遍應用,在技術層麵上實現隻是時間問題。那位生前掌握至高權力之人成功地“重生”,保留完整的記憶、思維,但是下場卻不怎麽好,因為人工軀有個很明顯的弊端,僅剩下的大腦很容易遭到“身體”擺布。準確來說,容易遭到製造這具身體的研究者擺布。從頭顱中取出之時,大腦就被纏上任人控製的絲線。他以為自己是人工軀的主人,殊不知為腦部提供養分的激素可以調整,他的情緒、感知、記憶都在身體的掌控中,透過人工軀,製造它的人能用不同藥物隨意改變他的性格和思想。最終那個研究者用完全合法的方式得到主顧的財產,將他的金主裝進箱子裏沉入海底生物電池能令人工軀為腦部持續供應數十年能量,所以在這個異想天開的當權者死前,他能細致感受漫長的意識地獄。事實證明,讓腦子待在它原來的地方更安全。看到這個人下場的其他權貴收起用這條路追求永生的心思,人工軀被證明是一項糟糕的發明。但所謂發明隻有用不對地方,並沒有糟糕一說,很快,它有了新的應用場景。造價高昂的高級間諜和生物炸彈。謀殺原主、取出大腦裝入人工軀,完全控製他的思維竊取機密。或者在外交晚宴上替換某個官員,把會場和所有人炸上天……戰爭的主旋律讓人類無所不用其極,把金錢投入更高等的戰場,直至各國出台嚴密的檢測人工軀辦法,這個風波才漸漸停歇。“法拉契,是你做的吧。”男人在空蕩蕩的房間內緩緩問道,語氣並非質問,但神情生冷。回到阿刻羅號曾經的困局上,彷徨恐懼的人類需要毫不偏頗的指引,需要有人承受選錯的代價,做他們做不出的決定。可他們造不出真正的神,於是神匠用一名人類粉飾了一位守護神。這就是那個騙局的全貌。至於v,他確實“損壞”了,在持續工作六十年後,人工軀也不能保證完全控製這顆大腦,他曾為人類的記憶開始複蘇,慢慢顯露曾為人類的那方麵特質,變得衝動、不公、被某些奪目之物吸引,試圖控製他人,傷害他人。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這是自然。凍眠液貨真價實,裏麵的人隻會陷入無意識的境地,做著美夢。站在棺柩邊的男人卻沒有因此放棄自己的表達,徒勞地試圖確認:“我是完全由你製造出的人造物,而非你把誰的腦子直接裝進我的身體,對嗎。”他的意識誕生自人類智慧的結晶,而非跟舊世界那些粗製濫造的人體實驗中被挖出大腦的實驗體一樣,隻是配了一具與原本相似的軀體,是這樣嗎。指揮官的真麵目根本不那麽光芒萬丈,而被稱作叛徒的遭遇,紀念碑前拍照的那個年輕人,才是真正的他?人類到頭來還是被徒有其表的“人類”所領導,如果這裏的人知道真相,會不會產生被徹底愚弄的憤怒。這座囚籠之中,不安定的花火一旦燃爆就是滅頂之災。所以,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必須“患病”、消失在大眾視野。v的手緊緊扣在棺柩邊沿,聲音升高:“為了延續,為了實現夙願,你編織了這個騙局嗎。”【密碼錯誤。】分析機薩耶羅的聲音響徹房間,即使v沒有試圖去解除法拉契的休眠狀態,即使他根本沒有輸入什麽密碼。v意識到:“所以你設置密碼,不是為了讓人輸入意義不明的字符串。”而是要一個正確答案,要一個對這個騙局和真相的解讀。隻有解讀正確,法拉契才會醒來?沒有聲音傳來,可是在一片寂靜中,v卻仿佛感受到一絲話外之音,在提示他的解讀是錯誤的。然而站在這裏的人類守護者有種相當確切的念頭,那些掩飾的幌子已無力招架他的“放縱”,他是平庸的,他根本沒有那麽至高。v離開純白房間,按下那噴薄的情緒,迫切地回到安置拉法爾的病房。他在門口被攔住了。攔下指揮官的是雷伊,他此時剛結束對拉法爾的診療,差遣助手去配藥,自己則等在門口,好像就是為了阻攔v。“首席對法術控製的精準性仰賴於他精神海的平和,即使現在出現腦中風暴,也有一定幾率擺脫嚴重的後遺症。用藥休息一段時間他可能好轉,但更大概率是無法醒來。”幾率、可能,這非常模棱兩可,不像一個嚴謹的醫官會說出來的,然而拉法爾的狀況就是這麽複雜。雷伊先履行自己的職責,把情況說清,剩下的則是不該說的部分:“請您不要去打擾他,指揮官。他雖然平靜下來了,但無意識中可能還會聽到外界的聲響,不利於他恢複。”雷伊此時目光幾乎算得上瞪視,尤其在發現拉法爾曾在昏迷前呼吸受阻之後,他幾乎斷定這就是拉法爾沒壓製住腦中風暴的原因。v沒有什麽可辯解的,低聲說:“抱歉。”可是這不足以熄滅雷伊的怒火和憂慮:“您如果想利用首席的才能,還請光明正大些,指揮官。請允許我逾越地提上一句,我認為您對阿刻羅號的管理已經有失水準。”“一直以來,您需要的服從和配合我們都做到了,為什麽在首席的事上您卻沒有采取同樣的辦法,而是要一直糾纏他?據我所知,他過去也從未對您有任何不滿,可您的‘特殊’對待造成了現在的結果。”v同樣沒有否認,但這不是因為他認同,而是雷伊暗示他明明身為阿刻羅號的指引卻一而再再而三犯錯,讓v心中本就懷疑和猜忌的那顆種子破土而出。構造體沒什麽了不起的,外麵那層閃亮的金箔已被剝去,粗糙泛著鐵鏽的內裏暴露出來,讓人們意識到所謂的最高智慧也不過如此。可是指揮官一點端倪都沒露,淡淡說道:“我已經批準醫療部對薩爾沃遺體進行解剖,你該去主持工作了,雷伊副部長。”站在病房門口的雷伊臉色頓時難以言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站在這裏攔著指揮官,等他一走,所有區域暢行無阻的v還是能去他想去的地方,做他想做的事。一股無力感從他腳下升騰,讓他插在衣兜裏的手緊了緊。隻是這兩個人還是維持了一些體麵,v直到雷伊給他留下一個憤恨的背影後才走入病房。病床上的拉法爾周圍沒有監護器械,整個房間的燈光也分外溫馨,這使得它不像個病房,而是供人小憩的休息間。雷伊走前還在邊櫃上擺放了一支花瓶,裏麵精心雕琢的鵝黃色百合低垂花枝,像真正的花朵惹人憐愛,也為這裏平添一抹亮色。拉法爾現在需要的不是藥物幹預和多麽專業的診療,而是完全的、徹底的休息。他體內積累的疲勞和險些失敗的記憶攝取術讓他的頭腦不堪重負,即使那片意識的海洋已經平息下來,有可能不知何時就會再次湧起風浪。對法師來說,精神海受損是幾乎不可逆的傷害,會直接影響到他們溝通魔力和構建法術通路,拉法爾的精神海已經極為強韌,就算如此,在涉足凶險的腦汙風暴後隻有時間可能讓他恢複。拉法爾雙目緊閉的麵容上沒有一絲痛苦,僅僅是麵色有些蒼白,然而雷伊在病案夾上把所有可能產生的後遺症一一列明,看著觸目驚心,同樣也是對指揮官的控訴。v默然坐到床邊,那種努力表現出來給其他人看的漫不經心無法維持,被凝重和愧疚取代,這令他垂下頭,久久沒能發出聲音。“是我硬拉著你陷入這片泥沼。”金發男人喃喃,他不是不想安靜下來,可有些話不得不說。雷伊說的話不無道理,這的確是指揮官為治療自己損壞之處的一場“利用”。一旦知曉,拉法爾絕不姑息這艘船上任何隱患和疑點,v聰明地利用這一點,讓他去追求事實真相,自己則躲在安全的地方冷眼旁觀。他明知有極大可能攔不住拉法爾去找薩爾沃尋求答案,卻沒有采取更激進的辦法阻止。這個人的驕傲和自尊不容他人質疑,可他為了彰顯自己不同,強行讓拉法爾對他敞開心扉。v因為孤獨才渴望拉法爾注視,可如果他真的是完美的構造體,他本來就不該產生這種情緒。被名為拉法爾的存在剝落光鮮外殼,他殘次品的本質就暴露無遺。寂靜房間中,男人發出一聲低笑,充滿苦澀與酸楚。第30章 扇區a第三十章有種沉沉的鬱氣壓在v胸口,但他還是忍住了某些傾訴欲,說出他剛剛在核心區得到的東西。“監測數據六十年間沒有中斷,沒有預警,紐特法拉契從未醒來過。”不管現在拉法爾能不能聽見,他都必須說出來,這跟薩爾沃最後一個念頭中看到的記憶相關,是拉法爾涉險挖出的線索。v在拉法爾被推進治療室後離開就是為了立刻作出確認,不是通過那些身體指標數字,而是親眼去看看法拉契是否真的在休眠期間沒有出來活動的可能。“維生裝置是分析機統一管理,如果他提前做了設置,數據也可能偽造但這一點也在我見到他後排除了,人體是否在凍眠液中泡了六十年是能用肉眼分辨的。”法拉契不是審訊薩爾沃並且消去這抹痕跡的人,前者是做不到,後者是沒有必要。可就算說完這些,v的臉色也沒有緩和多少,他已經不想再去思考幽靈的真麵目,與其懷疑所有人,他寧願認為那就是自己,反正人工軀操縱著大腦,他隨時都有可能渾然不覺地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們、已經離家太遠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拉法爾。”v笑了笑,和以前一樣溫和,隻是上麵覆蓋一層淡淡的愁苦,“賜予人類和萬物蘇生的那顆星辰,給予我們光與熱的太陽,我們在四十年前就已經接收不到它的光芒。舊世界人類通過日升月落計算時間,知道何時晨起、何時是危機四伏的夜。可我們這些漂泊者在依靠什麽?舊世界的曆法,魔工機械的電子鍾……在沒有參照的情況下,人類該如何得知這裏麵沒有偏差。”他們通過進入休眠逃過時間、支配時間,可是誰又能知道,他們的某時某刻沒有被時間操縱?審訊薩爾沃的時間真的是他們認為的那一天嗎,如此一來,這不是成了能像標簽一樣隨意撕取更改的東西麽。而現在,非要血淋淋地剖析這件事已經意義不大,v茫然盯著病床上的人擱在身側的手,低沉的嗓音隨空氣振動:“現在想來,我確實沒有那些所謂超凡的智慧。無論管理還是戰鬥,做出指引還是抉擇,我大多依靠的是經驗和本能這兩樣東西從何而來?也許就從我還是人類時學到的那些吧。”指揮官v像人、能夠理解人,是因為他本來就是人。他看上去的完美源自於他極度的自律和理性,和別人高看他一眼的光環。然而說到底,如果構造體是魔像乃至大型分析機的集合進化,他應該無所不知、通曉萬物,甚至能預言命運他是哪一個都做不到的劣等品。v的目光追著拉法爾蒼白寧靜的臉龐,此刻有種想要去碰觸他甚至擁抱他的衝動,好像他極端相信自己的信念能讓這個人睜開眼似的。可是最終他沒有動,牢牢地坐在椅子上,好像他們之間有了堵跨越不過的牆。讓拉法爾變成現在這樣的就是他沒克製住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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