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法爾於是知道了這個人是誰，那是排在頭一號的危重病人，被星龍群爆發的魔力波卷進去，渾身燒傷，幾乎沒可能獲救。所以當第一台手術過後塞德裏克脫離生命危險，就連參與的醫官也不禁驚呼這簡直就是起死回生。倒是拉法爾也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這麽快就能下床走動，還走這麽遠，不過當看到門口的治療車和躲在後麵幾雙鞋，他就懂了，一定是病房醫護架不住塞德裏克強烈要求才把人帶過來。拉法爾依然很冷淡：“感謝治愈術吧，否則就算是在資源豐富的舊世界，你都不可能活下來。”治愈術，源自光銥的偉大發明，用好了確實能“起死回生”。但也隻有拉法爾會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用治愈術把每一寸皮膚乃至下層組織梳理得完美無缺，換一個人準會被逼瘋。他不計代價地挽救生命，的確應該被感謝，不是嗎？可拉法爾不這麽認為。在塞德裏克發自內心說出“我一定會報答您”時，拉法爾打斷他，此刻的神情稱得上嚴厲，不複平和冷靜。“我不需要你的報答，你的感謝也不會激勵我。”拉法爾冷漠地把年輕人趕了出去，話音簡潔有力，“跟你們是誰無關，你隻是我需要完成的職責。”塞德裏克有些沒想到，並非不求回報的態度，他感覺拉法爾字裏行間的意思，反倒認為感恩這種東西讓他困擾。有什麽好感謝的，他隻是像寫完一個法術、完成一個課題、殺死一頭星龍一樣救了個人而已。“對不起……”年輕人聲音微弱，不知自己該為何道歉，等他爬上治療車，帶他過來的醫護還在安慰他。“沒事沒事，就說你不該來。”“首席就是這樣啦，習慣就好。”塞德裏克往手術室裏最後看了眼。他心想，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多孤獨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把其他人往遠離自己的地方推。寂靜重新降臨的手術室裏，方才的插曲根本沒從拉法爾心中留下痕跡，他翻開自己的外部腦，再次從上麵調取藥品記錄。列表翻閱到最底部，那個陌生劑型被他的眸光一下子鎖定，此刻他神情無比認真。【第二二三六號藥劑暫未命名】當看到這行字的一刻，拉法爾若無其事的眼神銳利了一瞬間，平整的嘴角微微翹起，靠在手術室牆壁上閉目養神。他露出的微笑仍掛在那兒。在他抱著一切都有可能發生的態度潛入特殊病房找薩爾沃詢問真相之前的那一周，拉法爾用自己的職權做過許多布置。新的診斷規則、手術技術改良、對醫官的培訓、新藥劑劑型開發……它們看上去都很正常，是工作的一環，而拉法爾就在這些布置中安插了自己真正想去做的事。他讓雷伊以新藥開發的名義，向研究院申請幻光液。由於每劑所需幻光液非常微量，又是針對最終決戰、減輕作戰人員法力透支負擔的急需藥品，老院長最終通過了這項申請。幻光液的使用必須經過指揮官，而正因為這件事看上去和拉法爾毫無關聯，在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作戰計劃的前提下，v也沒有阻止這項藥品開發計劃。由於最終作戰提前，這批還未命名的藥劑沒能派上用場，但拉法爾也達到了目的。拉法爾沒有忘記探求那份真實，他絕不做閉著眼睛去往新世界的人。接下來就是提純其中的幻光液拉法爾這樣想著，手術室的門這時卻再一次從外側打開。他沒有睜眼，耳邊能聽到一個沉穩的腳步由遠至近，直至來到他身旁同樣席地而坐。會這麽做的隻有一個人，能永遠沒有芥蒂地接近他。“來我這裏偷懶嗎，指揮官。”拉法爾抬起一隻眼皮，懶洋洋問。“既然首席在工作結束後在這裏躲懶，我也想效仿。”v此時脫掉外套，製服扣子解開了，襯衫皺巴巴的，領帶鬆垮地繞在脖子上，顯得頗為休閑，難得一見。作戰部隊在經過第二輪近五十個小時的清剿，已經徹底將這片星域的龍種蕩平，指揮官信守自己的諾言，帶回了每一個人，又經過醫療部的不懈奮戰，沒讓他們任何一個死於到達新世界的黎明前。萬分欣喜和一些發甜又滾燙的酸楚，最終化作v如釋重負的一聲輕歎。“我的使命完成了，拉法爾。”他曾在目標未竟之前多麽想說出這句話，現在的感覺就有多複雜。而他身邊的人卻依然板著臉：“在阿刻羅號真正降臨地表之前，你可不能鬆懈。”“這麽嚴格嗎。”v輕笑一聲，一點不意外拉法爾會說這種話。拉法爾卻有自己的論據：“如果不讓工作把你包圍，你就會立刻胡思亂想不是嗎。”指揮官笑而不語，但他嘴角未能挑起的弧度出賣了他此時的想法。良久後，v輕聲開口。“我不是構造體，而是裝有人類大腦的人工軀。”拉法爾徹底睜開眼睛，聽他繼續說下去。即使有些雜亂的念頭在阻止，v還是因為身邊此時坐著拉法爾而把它順暢地說了出來。“所謂神匠至高成果的‘構造體’，不過是在一具魔工軀體裏裝入人類大腦後包裝而成的產物。那些‘記憶’，恐怕就是曾屬於這名人類的。”說出這些話不難，可是v卻不知道會給聽眾帶來怎樣的反應，它脫離自己的掌控，而脫離掌控的東西從來都是危險的。可他又必須告訴拉法爾，仿佛這是一種對自己存在價值的確認。v很想去握住拉法爾的手，可幾經抬起的指尖每一次都猶猶豫豫伸出又蜷起，再沒有從前果斷。他隻好盯住那個美麗的銀發青年，等他開口說第一句話。“我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的三個月，閑來無事，也會思考從薩爾沃腦海裏看到的東西代表什麽。”拉法爾沒有驚訝，臉上最細微的表情都看不出他對這件事有什麽惡感，他自顧自繼續說：“你的腦區我至今都無法解鎖，所以裏麵到底是人的腦子還是未知而精密的人造腦質、管線零件，這誰都無法說清。”被譽為高於一切的人工智慧，實際上隻是一顆人類大腦粉飾出的騙局，它在持續運行中顯露了曾為人時的記憶，變得困惑偏頗，而這個謊言到底還有知情者，且不論他們是如何知道的，總之，這些人因被深深欺騙而發怒。薩爾沃口中所謂的叛徒、騙局，好像都對得上了，可對不上的部分其實更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拉法爾在這裏麵到底扮演怎樣的角色？一個有點聰明、剛好卷入風波的普通人嗎。薩爾沃對拉法爾的執著和那些雲裏霧裏的話語還無法可解。還有薩爾沃急性腦汙病症發作的原因，就算拉法爾看到解剖報告，也沒發現發病根源在何處，這太蹊蹺了。不過，眼下的問題來自v對“自我”的懷疑。拉法爾主動伸出手，像要把手掌黏在v手上一般，從輕至重地握緊它。那總是明亮的眼眸裏，漂亮的玫瑰色虹膜環著黑漆漆的瞳孔，仿佛能吞噬這個人。v一點也移不開目光。銀發青年垂下眼簾，微微傾身朝指揮官的方向壓過去，在片刻的沉默中仔仔細細將v的臉孔描摹，發覺到之前沒看出的一點細節。這個人隻有在看著我的時候，眼睛裏才會有那種多看一眼就如願以償的光。拉法爾對這個永遠克製和忍耐的男人淡淡道：“紐特法拉契確實不過如此，但扭曲一個人的意誌何其艱難，當中有一點不自願都成為不了現在的你。即使剝離骨血革除記憶變成這般模樣，你也在發自內心守護我們，這不是一句本質虛假就能奪走的功績。”拉法爾黏在v腕上的手滑到他手背，指尖挑開黑手套邊緣，鑽進去撫摸染著熱意的皮膚，隻是太一本正經了，一點也不像挑逗。“還是說……你覺得我跟他們一樣愚蠢，會把你看得很不堪？”此刻v感到，他的思緒像失重般能夠飄起來。他想擁抱這個人，告訴他這些話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可拉法爾的無常即刻到來，他安慰完就把這頁揭過，輕捏男人的手指，直直地看到對方眼睛裏去，緩慢說道：“你沒有等我，v。如果我沒在戰場出現，你就會死。”這問題到底避不開。指揮官強行壓縮航程，瘋狂備戰，看似冒進，誰也想不到他是把自己押上了賭桌。而他沒多想的那部分可能性讓他有機會回到阿刻羅號上，來自食其果。拉法爾覺得自己有立場問罪，作為救回指揮官的那個人。“……這趟旅程太漫長了，它已讓我無法忍受。”v到底思路敏銳，沒用那套“我以為你醒不過來所以不想活了”的解釋當盾牌，但這件事想找借口其實很難，因為他確實曾為難以排遣的心理落差和對自己的失望，不顧一切到甘願奉上生命。第一句說出來，拉法爾沒立刻反唇相譏，剩下的話語就馬上從v口中流出：“無論真實的曆史還是杜撰，拯救者隻有死於破曉，才不會成為惡龍或是墊腳石。我不想再麵對人類，無論得知真相後的他們依然愛戴我還是再也不需要我，我都忍受不了他們臉上可能出現的憐憫。”這個男人不想在未來被當作一個笑話、一個略表可惜的談資，或者任何滑稽的符號。最關鍵的是，他要一個人孤獨麵對這些。“我需要一個既不懦弱也能逃離的方法，然後選擇了在那裏謝幕，就這樣。”金發男人聲音很低地說完這句，看似輕輕鬆鬆，但他眉心擰著，恰到好處的脆弱感從他臉上浮現。他在期待拉法爾說點什麽，一個既不懦弱也能逃離的方法，他知道他能聽得懂。“你這個自我毀滅的念頭很危險啊，我有些相信你曾是個人類了。放心，我們人類不會那麽忘恩負義的。”拉法爾開口了，他的手也同時抽離，v被攥緊的皮膚一下子冷下去。指揮官剛才還能飄起來的思緒驟然落到穀底，撞得七零八落。沉重而壓抑的痛苦彌漫開去，又被極力掩蓋，這大部分是v自找的。手術室外傳來喊聲，醫護在喊拉法爾去巡診。拉法爾起身，也把v從地上拉起來，就像看不到那個男人臉上仿佛所有念頭都被吞噬一空的空白。“什麽時候你能改改不正麵回答問題並闡述答案的習慣呢。”他沒有再說更多，自己先離開了手術室。--------------------別惦記你那點推拉了指揮官（指指點點讓副部開發新藥的前置劇情在第二十六章 。第34章 扇區a第三十四章決戰後，阿刻羅號又花費近十天時間進行善後，儲備光銥，清點物資，照料傷員。新世界就在眼前，每個人都很有幹勁。“真好啊，簡直圓滿。”羅修那連續一個月連軸轉的黑眼圈終於從眼底消退，他現在捧著熱茶安詳窩在醫療部首席辦公室的沙發上，已經用頭疼腦熱的理由賴在拉法爾這裏好幾天了，偷懶偷得明目張膽。羅修口中的圓滿既是在指此次作戰的成功，也在替醫療部標榜他們真的達成了無人傷亡成就。就連傷得最重的那幾個，也在拉法爾親自進行過數次大手術之後保住了自己的胳膊和腿，至於腦震蕩和魔力透支陷入昏迷的，這幾天也陸續轉醒，可喜可賀。辦公桌前的拉法爾不為所動，像靜靜盤踞在寬大座椅上毫不招展的花枝，嘴角還是那要彎不彎要撇不撇的樣子，低頭翻自己的終端在看書。巡遊的小風鈴偶爾經過，一尾魚似的碰碰他手背，親昵得很，拉法爾就輕輕一彈將它趕遠，看起來比對待羅修要上心好幾倍。沙發上被冷落的紅發青年不屈不撓，繼續伸著脖子喋喋不休：“大英雄，因為你的英勇表現，薩爾沃的事上麵也不追究了，你還能坐在這裏不比什麽都讓人高興嘛。”“嗯。”拉法爾發出一聲鼻音，嘴都懶得張開，還是興趣缺缺的樣子。既然拉法爾不願加入暢想未來的隊伍，羅修也不強求了，他從外部腦中調出新世界的星球模型，嘖嘖稱奇道：“‘科賽格桑’海域麵積比我們的卡辛諾拉還要大，你說如果我申請一片海港預留地，指揮官會同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