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拉法爾知道遠不止如此,除了操縱感官,這些絲線必然也會對一個地方動手腳,那就是記憶。大腦不甘於任其擺布,或者人造腦幹的鉗製百密一疏,薩爾沃身為人類的記憶泄露而出,挑破偽裝的一角,給予他警醒。可是這道縫隙又不夠大,讓人隻看到現象而不知本質,變得瘋瘋癲癲,難以取信於人。現在,薩爾沃生前拚命想獲得的這份認同成為拉法爾撥開迷霧的契機,多麽諷刺,自詡為舊世界幸存者的人類卻是一具具他們不屑一顧的改造容器,不說行動的自由,他們思考的自由是否早已經被剝奪,成為某種設好了規則條框的困獸遊戲?當年離開故土的到底是有血肉身軀的人類,還是這樣一批隻有腦子才是原裝的“先鋒”?說來可笑,如果隻為安然跋涉於未知深空環境,是否選擇更穩定耐用的人工軀“上天”的確值得商討。那究竟什麽才算是真正的人類,擁有血肉和心靈的才算?他們被灌輸的這個定義現在是否都是錯誤的。混亂的風暴在腦中翻卷,拉法爾臉上出現無法掩飾的震動,他現在恐怕什麽都不敢相信。但是不對。拉法爾否定自己,他還有能力進行獨立思考,所以很快能在邏輯上挖掘出前因後果。“治愈魔法”出自星龍身上的光銥,這是人類到達天空之上才有的發現,治療人工軀需要這項技術,人類不可能在還未踏上旅途就預見到兩個方案哪個更好。更何況製造人工軀不是隨手捏泥人,瀕臨毀滅的大地是否能一口氣湊夠製造他們的資源都不一定,建造一艘能飛上天際的艦船就足夠耗盡心血,所以當年上船的一定是真正的人類。這一刻,拉法爾來不及感歎和悲哀原來真正的治愈術從不存在,他們的腦部病變無法治愈的原因在這裏。因此,這裏就有個輕而易舉便能被識破的謊言,他們真的是在船上出生的“第二代”船員嗎。所謂的第一代、拉法爾去年為其動過手術的後勤部長奈德,他所用的藥物和製劑可是跟其他人完全沒有不同。以現實為舞台,編織如夢似幻的情節,上演虛假的故事,這可真是超乎他所有的想象。那麽,他們真正的身體在哪裏。誰挖出他們的腦子裝入這些人造軀體之中。既然都做出這樣的事,為什麽還要讓他們依然以為自己是人類。拉法爾在解剖台邊佇立許久,手伸進衣兜裏,嘴邊喃喃地說了一句幾不可聞的話語,誰都沒有聽見。而問題的答案,那個始作俑者除了紐特法拉契還會有誰。要是v的感官也被做了手腳,看不出凍眠液中的身體到底浸泡多久太正常了。但有一件事,就算神匠也做不到。來到走廊的拉法爾伸手按向呈現電子鍾的那麵金屬牆壁,帶著些力道撫過它。然後他雙手撐在這麵帶著光澤的高牆,手指像是能嵌進去一般,一字一頓地質問道:“你也是這場騙局的幫凶,分析機。”隨著他話音落地,牆壁閃現流光,漸漸凝聚為蛇眼權杖的徽記。刻板的電子音回答拉法爾:【你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拉法爾首席醫官。請讓我為你的探究精神致意。】拉法爾麵目森冷,目光陡然鋒利起來。掌管整艘艦船數據處理工作的分析機“薩耶羅”有求必應,從不開口說話,但這不代表它沒有“智能”。大型分析機是舊世界學者結合精密魔工機械和人造智慧學說探索出的最高成果,它可不是構造體這種騙局。“是你篡改薩爾沃注射器中枯眼水的化驗報告,用權限漏洞入侵指揮官終端偽裝成他進行審訊。薩爾沃麵對的不是任何一個人,而是一麵發話的牆壁!隻要你想,我們的設備和儀器從設置的參數到輸出的結果,所有都可以更改。法拉契通過你,控製著這艘船上所有人。”例行體檢、患病診斷、負傷住院……對船員身體檢查結果的偽裝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的一環。怎樣在輸出報告的瞬間替換掉人造器官的真實數據,任何人都做不到,但船上所有設備乃至數據庫其實都連接著一個主體,受分析機調控,這能讓它隨心所欲地把想呈現的東西呈現給他們。拉法爾臉上絲毫沒有得知自己真實一麵的悲哀和痛苦,而是被徹底愚弄的憤怒。他眼中赤紅的冷意如同深淵,結成深不見底的冰霜,他仿佛要沿著這些數據牆把裏麵分析機的核心挖出來似的,手掌下方的那片牆壁甚至出現了一絲龜裂。拉法爾聲音無比低沉地道:“紐特法拉契,他藏在哪裏,讓他出來!”【你沒有輸入正確的密碼,拉法爾。】薩耶羅冷靜的聲音這樣回應他,讓拉法爾感到可笑極了。但是分析機沒有停止它的訴說,或者說、一種告誡。【拉法爾,你的確得到了真相,但這遠遠不是全部。你浪費了很多機會,做錯了很多事情,你依然不合格。】麵對流光的銀發青年目光收緊。不合格?就憑你也想評判我的作為嗎。分析機冰冷道:【你讓無辜之人因你而死,拉法爾,你害死了薩爾沃。】“害死他的人是你們。”拉法爾麵無表情地說。然而無情的魔工機械沒有聽他辯駁,開始細數拉法爾的“過錯”。【你想保護這艘航船的旅程,卻不明白這個念頭由什麽構築。你隻會機械性地救治所有生命,絲毫不懂他們為何寶貴。你厭惡和憎恨曾傷害過欺騙過你的人,卻對他們的痛苦置之不理。】薩耶羅之眼所到之處,切實記錄了拉法爾走過的路途。【你的智慧、你的魔法、你掌控的所有力量,你學會正確使用它們的時間太慢了。】這一刻的拉法爾才是最接近“這個世界不真實”念頭的時刻。在分析機口中,他簡直一無是處。【如果你不把這些都做好,v等不了你那麽久。】拉法爾紛亂的思維像找到了道標,他神情錯愕,銳利眸光淡了淡,追著這句話而去:“你說什麽。”“拉法爾!”走廊那頭傳來v的喊聲,金發指揮官大步朝他走來。v沒有發現周圍有任何異狀,投來征詢伴隨著安撫的目光,似乎想以此保護拉法爾,讓他免受任何潛行於虛無中的敵人傷害。無處不在的薩耶羅之眼自然能看到來人,它生硬地說:【‘這一次’的你,還是不符合我們的期待。】v腳步一頓,也聽到分析機正在開口說話,他馬上更為加快腳步,幾乎是在向拉法爾奔跑。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著急,但雙腿先於他的指示這樣動作了。分析機留下它最後一句話:【拉法爾,你錯誤的拖延,又錯誤的冒進,你還是沒有趕上。所以阿刻羅的旅程依然要繼續。】此刻,不祥的預感衝擊拉法爾的頭腦,劇烈的心悸讓他猛後退一步,朝著向他奔來的v高喊:“讓阿刻羅號停下!”幾乎和他同時,v已經在向第一艦橋下達全艦進入緊急狀態的命令。但是這裏沒有人有權限停下這艘船,阿刻羅號建造時設置好的底層規則就是向新世界馬不停蹄進發。它可以迂回避開漂流岩,可以為狩獵作戰繞行某個區域,但終點必須是那個終點,不能停下。無畏的艦船挺進新的星域,無論拉法爾的話音還是v的指令,先於他們動作之前,終盤已成。舷窗玻璃毫無預兆地爆開了,散落成鋒利細雪,如同最後的落子。光,無盡的光傾瀉而入。從薩爾沃的口述中,從拉法爾窺探他腦中最後一幕記憶中同樣的光,霎那間把整艘艦船納入光的海洋,褪去所有事物的顏色。這光一點熾熱的感覺都沒有,倒像月光般冷冷清清,可給人的感覺太危險太有殺傷力。“v!”拉法爾瞬間撐起法力護盾,把自己和幾步之外的v納入其中,阻擋紛飛的碎片。可是那個向他跑來的男人卻突然頓住腳步,以至於護盾沒有完全擋住所有殘渣,其中幾枚瞬間劃破v的製服,留下鋒利無比的傷痕。v怔愣地望向窗外,認出那白光邊緣帶著的虹色。他仿佛被這一幕深深刺激,眼中現出破損舷窗的倒影,流露混亂扭曲的光,瞳孔緊縮。“這個地方……”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被喚起,正艱難捶打v的精神。光的降臨宛若解除暗示的訊號,無論他是否願意,他真正的記憶正隨之蘇醒。拉法爾則用著差不多的表情,一臉空白地看著v被割傷的手臂。在光中,連眸色都變得淺淡的年輕人像是忘了呼吸,腦海中響起冷酷的宣告:我們是被裝了人類腦子的人工軀,把管線、齒輪和材料金屬錯看成血肉。那麽v是什麽?那幾道傷口流出血來,順著金發男人手臂流淌到指尖,滴落在地麵。它墜落得悄無聲息,但在拉法爾鼓膜中轟隆作響。那是紅色的血。那是人類的血。所謂真實,當然是對所有人而言,無論是自認為人類的人工軀,還是自認為人工軀的人類。而在這兩個人看不到的地方,這光如同有穿透萬物的力量,無論是否在窗邊,所有待在室內的船員都被它所籠罩。第一艦橋的葉蓮娜艦長站起身來,和她周圍的管製員聯絡員一同,悄無聲息呆立在原處,這裏沒有命令的傳達和警戒聲。戰備艙中,安娜塔西亞標槍似地站在那裏,和作戰部隊一起執勤,光霧滲透進來時她先是驚訝,可沒等有所反應,她眼中神采褪去,陷入空茫。打著嗬欠值班的羅修正撥弄手裏的星球模型,回住處休息的雷伊剛點開門禁,他們在不同的地方被光卷過,靜止成動彈不得的塑像。回到解剖室外的舷窗走廊,光沒有一點衰退的意思,v就像不怕它灼傷雙眼一樣注視著,從無比的震驚到平靜,隻用了半分鍾不到。他整個人的氣質陡然變了,無論溫和還是冷峻都成為過時的外衣,剝去後,裏麵是嚴絲合縫的寒霜和鐵血。他想起來了。全部。“拉法爾。”v轉過臉麵對與他遙遙相望的銀發青年,像突然不知該如何調動自己的麵部表情給出微笑,此刻神情複雜到空洞。他的話語像堵在喉嚨裏,被他顫抖的嘴唇和牙關強行擠出來,伴著悠長的歎息和痛苦。他語氣冷硬:“下一次我們還能走到這裏嗎?時間……如果真的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然而它總要前進,前進到不知何方。這一次。下一次。拉法爾此刻試圖顯現在臉上的神情太多了,一時間混亂無比,最終隻能呈現凍住一般的蒼白。他抬起手,試圖抵抗光的侵襲,可沒有魔法能抵擋它,他來不及。拉法爾急促地呼吸,辨別出它是什麽這是高濃度的光銥,卻和濃氧強風一樣並非他們的助力,反倒能讓人溺斃在其中。他們陷在沒能察覺的星龍潮中了嗎,探測器沒有給出預警,這不做警示的突然襲擊是神匠和分析機的陰謀?光如同石化咒術凍結他的身體,拉法爾已經比所有人堅持得更久,然而越是抗拒,這無孔不入的光就越是像鞭笞的刑罰捶打人身,摧殘意誌,要讓人屈服似的給予身心雙重的苦難。它比方才枯眼水給拉法爾帶來的痛苦更綿長,他眼前變得模糊一片,即使如此,他還是固執地向v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告訴我。”拉法爾呼吸都很艱難,口鼻裏滿是血腥,可他還要開口。“讓我們變成這樣、又在控製我們的人……你也在其中嗎?”v現在臉上表現出來的神色既不是冷靜也不是克製,跟忍耐也相去甚遠,他根本毫無表情,就像拉法爾過去曾揣測的,指揮官的笑容是鍛煉出來的肌肉記憶,當他不再牽拉他的嘴角,這張臉森冷無比,目光能把人剜出窟窿。可是拉法爾卻能用僅存的視野,認出對方眼中極力想凝聚的真摯感情,表現得異常笨拙,根本不像他。最終回答這個問題的不是v,也不是分析機的電子音。“不要這樣揣測他。這艘船之所以如此,是我希望他們能繼續作為人類活下去。”非常溫柔的嗓音,溫柔到易碎,仿佛隻能小心嗬護才不會讓它沾染凡塵。這聲音不屬於拉法爾所知的任何人。他意識到它屬於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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