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最嚴重的人被送來手術室,拉法爾讓喬做他的眼睛和助手,對這個身上已經滿是膿腫液塊的人輕聲說:“我會治好你。”他目光中充滿冷淡的自信,不悲憫也不厭惡。聽到他的承諾,已經無法開口說話的人對他感激地點了點頭。第一場手術拉法爾不算熟練,用了三個小時才複原所有畸形部位,但過程總歸順利。人工軀所有關鍵器官都已半機械化,拉法爾不需要在這麽簡陋的條件下分心關照對方的生命體征。外加喬的輔助相當精準,這也許是擁有完全記憶的好處,第四庫薩耶羅的研究人員從不讓人失望。拉法爾在手術中回想起自己上一次大回廊作戰時救治的第一個傷員,跟這個情況很像,渾身燒傷,命懸一線,都需要提起十二分精神才能不出紕漏。那時他身處的是幹淨明亮的手術室,現在卻站在根本不符合醫療條件的石頭屋,他還是跟以前一樣相信自己能從死神那裏搶回所有生命。可總有點東西不一樣了,是什麽?手術結束,拉法爾也沒得出能令自己信服的結論,他麵無表情地看著病患被帶走,沒有像他一貫選擇的那樣馬上開始第二場手術,而是告訴外麵的人,他要休息。“你足夠集中,但還是在手術中走了兩次神,喬。”事實上拉法爾是在替喬討要休息時間。他摘下“染血”的手套,讓風把室內的汙濁帶走,一揮手就把器具收拾幹淨,不用自己的助理費半點力氣。他不是沒看出喬幾次欲言又止,問:“你想對我說什麽。”“……您真的要把這裏所有人都治好嗎。”喬神情複雜,詢問得很小心。拉法爾目光微凝,反問道:“你想告訴我,逃出來的人都罪大惡極,不值得救嗎。”“剛剛那個人是雷布斯,醫療三部的負責人。內亂開始時,他找到躲藏起來的低級別研究員,用神經毒氣……”喬咬緊牙關,聲音發著抖,“他的理由是給更該活下來的人留出生存空間。”誰是更該活下來的人,更強大的、更智慧的,高級研究員、施法者?可如果不是所有人都成為隻需要光銥就能生存的人工軀,無法跨越星海前往新世界的幸存者迎來死亡隻是早晚問題。即便如此,為了晚死一秒鍾,人類都在用殘害他人的方式拖延那一秒鍾。拉法爾以為喬會在他救第一個人時就開口問,也就直接把早已準備好的回答直接給出:“聽說神代五座知識庫每年都會使用大量戰俘和自願出賣自己的‘誌願者’做各項研究的實驗品,其中尤以第一庫和第四庫最多。統計表明,算上下轄的研究機構,他們每年能‘用掉’十萬人。”喬身體狠狠一抖。“知識庫代表人類最高智慧,成就歎為觀止。從魔法工學奠基,到魔工機械走向千家萬戶隻用了三年;從最初級的指令魔偶出現,到大型分析機的流水線生產隻用了五年……但他們也把人類為滿足自己的求知欲付出了多少代價展示得淋漓盡致。當中每一個研究人員在職業生涯中平均下來、都背負成千上萬條人命。”拉法爾非常認真地詢問道:“現在,曾經的加害者自相殘殺,他們不能得救的標準是什麽,他們殺過多少人,背負過多少罪嗎。”拉法爾此時目光洞穿人心,明澈的緋紅中沒有雜糅一點陰影,他這麽問不是為譴責誰,的確隻是在谘詢別人的想法,他想知道,誰該來評判這其中的道德性,神靈嗎?在毀滅到來之際選擇緘默的神靈?可是卡辛諾拉人不信仰神,他們自詡自己的時代為神代,就是在說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是地上的神。拉法爾知道,他們想讓他來裁決。可他沒有興趣計算這些人的功績和罪孽,這本來就不是簡單的加減。他也不會,替紐特法拉契去憤怒。那麽,隻要背負人命,就該血債血償,讓他們爛在泥裏……這個回答好像十分萬能。可如果喬這樣說了,就等於把自己也置於其中,因為沒有誰是純白無暇的,都“不值得救”。見喬回答不出,拉法爾也不是非要逼問出答案,直接又問:“當時我在幹什麽。”喬張張嘴,不知道拉法爾指的這個“我”具體是誰,他還是會下意識想到那位神匠。拉法爾見狀蹙眉:“我那個時候不在嗎。”“我、我不知道。如果是說法拉契大人,他最先確保的是禁區的安全,薩爾沃副長在保護他。”禁區,人類胚胎保管室。拉法爾以為法拉契會去行使正義,看來神匠依然懷著延續文明的大夢,卻因為心太軟連鎮壓暴力的手段都沒有。這場內亂的兩個“叛徒”,身為眾矢之的的法拉契和v都不是施法者,他們本該承受最強烈的怒火,成為最初的犧牲品。可是最終結果卻非常反直覺,法拉契“僅僅”是腦區感染,v毫發無傷,成為唯一活下來的人類。神匠有人從旁保護,那v呢,他是怎麽在那場內亂中活下來的?威廉姆斯麵色和緩地走向石窟最深處的房間,推開門,開闊的廳堂中有兩個人在等待。“威廉。”屋中兩人同時起身迎向他,其中一人詢問道,“這位‘法拉契’大人願意幫助我們嗎。”對他們來說,身為神匠複製體的拉法爾也是法拉契,隻是跟紐特大師不同,他才是他們真正應該追隨的人。神代人類崇拜強者,拉法爾的存在符合他們對強者甚至神靈的一切幻想。“這是自然。”威廉姆斯不緊不慢地對開口的人說,“別太緊張,塞利克,現在這一位不會因為我們殺了幾個人就拒絕伸出援手,他已經脫胎換骨,不是紐特法拉契那個無能的懦夫了。”“你是怎麽跟那一位解釋那場騷亂的?”另外一個人緊皺眉頭,麵露難色,“那時候,確實是我們先……”“這重要嗎。”威廉姆斯打斷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格外愉快,“還原過去並不重要,誰才是叛徒也不重要。為什麽要在意那些小事?達成我們的目的就行了。”塞利克麵色稍緩,可依然不敢太過鬆懈:“我們的位置已經暴露了,阿刻羅號……”“指揮官不會冒著讓船上的人知道真相的風險調動他們。我們該頭疼的隻有指揮官本人。”仿佛就是印證這句話,威廉姆斯話音墜地不久,房間內驟然響起警報觸發的尖銳音色。立於大廳中央的灰眸學者聳聳肩,無奈道:“看吧,說來就來。”屋內另兩人不像威廉姆斯那麽淡然,都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我們該跟他談判。”塞利克麵色凝重道。“和殺人如麻的維恩拉法斯格爾默統帥談判,你很幽默。”威廉姆斯低低笑了一聲,“你忘了他率領塔斯曼第一集 團軍燒盡我們亞洛三成國土,差點打成亡國之戰的事了?戰火甚至燒到薩耶羅的防護牆……他真敢啊,第四庫的轄區可是有豁免權的。” “他現在隻有一個人!”“是啊,是啊,指揮官凶名在外,也都是過去式了。可是不卸掉他的獠牙,沒有跟他談判的資本。”威廉姆斯手插進兜裏,取出一支淺金色的密封管,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他偽裝了太久也該讓法拉契養的這條狗原形畢露了。”第58章 扇區b第五十七章v進入漂流岩主峰後選擇了一條極其隱蔽的路線,他知道路,他來過這裏。他現在的裝束不像他自己,那身總是穿著筆挺的製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包裹全身的鋼灰色戰裝,助力他跳躍乃至破壞。他臉上扣著遮住鼻梁以下的半麵護具,深金色眼眸從發絲間透出陰翳的光,如同能穿過岩壁鎖定他的獵物。對於早已失去一切的人來說,漫長的孤獨境遇造就他隨時可以成為一匹黑暗中行走的孤狼。他必須強大到無與倫比,擁有無懈可擊的力量,他的蒼涼疲憊和他的衰微羸弱不能表露一點一滴,否則那將成為被逐一擊破的弱點,等待他的會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無論在地表還是在星空,他一路這樣走來,隻有某個短短的數年成為自己最想成為的樣子。除此之外,他殫精竭慮,走在隨時都會崩塌的冰川上,在凍僵自己之前不停移動雙腳,期望凍土能誘發新枝。他好不容易找到一點綠意,護著那株嫩芽,卻等來暴雨傾盆,如果不趁現在摧毀這片烏雲,難道還要等那幫人顛倒黑白,抹殺過去的一切嗎。你同樣也抹殺了,不是嗎。你把過去殺死得更徹底。頭腦中的聲音不懷好意,可隨著男人踏出悍然蠻橫的一步,聲音消失了。v知道自己已經被發現了,但他毫不在意地觸發警報。他需要對手,來阻攔他的人越多越好,既然不能用主炮蕩平這個罪惡之地,他不介意一個一個弄死他們。法拉契不能阻止他,拉法爾……也不能。在爆破前方山岩的同時,v借著漫天煙塵向前射擊,他手上的短銃已經是老古董,武器匣中的魔工冷兵器也是一樣,他有多久沒拿過殺人的武器了?這雙手已經習慣於扛起銃槍獵殺星龍,不會把利刃對準同胞。可這裏的人不是同胞。第一個倒下的人,是本來已經察覺到危險、升起護盾準備反擊的裏維斯,子彈洞穿他的脖頸,飆出的血箭把背後山岩切分為二。v記得他幹過什麽,他殺了十三個人,把他分屍的肢體做成塑化“藝術”,把剩下的頭顱做成燈盞擺放在艦橋。上一次旅程,裏維斯是行動部銀喉小隊的成員,v在受記憶所擾時曾對他現出殺意,被拉法爾阻止。這一次,v走上前,直接踩碎了這個人的腦袋。重重的記憶遮蔽蓋不住最刻骨銘心的痛苦,即使他什麽都不記得,他的衝動還是會告訴他,某些人不能放過。裏維斯死前的表情依然在笑,瞪著指揮官的臉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直至戛然而止,這些剝除人皮的惡魔不在乎他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他們已經沒有希望,現在死去也隻是先走一步罷了。“你們不該重生。我就不該向他許願,讓你們回來。”v刀刻般冷峻的眉眼醞釀怒火,他低聲喃喃,每一個字都隱藏噴薄欲出的恨意。戰靴變得汙穢,他把腳從麵目全非的金屬顱骨中撤走,慢慢走向洞穴深處,每一步都踩在獵物死亡的頻率上。號角該響起了,葬送這些惡魔的號角。一身戰裝的男人來到俯瞰整個庇護所的洞口,未停頓一秒,法力射線迎麵而來,開啟廝殺的序幕。v縱身一躍躲開四麵八方的攻擊,順著滿是支點的峭壁滑下,直至底部,抬手射擊。專門破壞法力護盾的短銃讓兩個在上方施法的敵人應聲倒地,v沒有立刻上去徹底破壞他們的大腦,而是選擇一處支點跳上高台,吸引新的攻擊。在戰場上,他曾殺過無數自以為是的施法者,他們會因為他沒有施法能力而看輕他,卻不去仔細想想,他為什麽能活到現在,成為反過來獵殺他們的人。站在高處的v成為了靶子,無數攻擊朝著他砸來,看不清表情的指揮官半點沒有躲閃,心中默念三秒鍾的倒計時。轟!整座山峰隨他的默聲發出劇烈震顫,鋪天蓋地的法術靈光倏然消失,正在飛行的人猝不及防墜向地麵,營地內的光銥燈跟著熄滅片刻又死灰複燃,在黑暗降臨的十幾秒鍾內,v舉起銃槍,又讓五個人變成了屍體。轟鳴整整持續五分鍾有餘,伴隨落定的塵埃,封死所有出入口,將整座主峰框成了禁魔場。雖然效果最多隻能維持一小時,對v來說也足夠了。他跳下高台,將那些發現自己倚仗的力量消失而四散奔逃的獵物一個一個找過去。這些人會害怕,他們知道求饒沒有用處,他們記得自己曾做下的事會被清算。自私自利的幸存者依然不懂人類在麵對威脅時互幫互助的道理,誰也不願意當拋出陷阱充當誘餌的人,一切以確保自己的生命為優先,要把別人踢出去做擋箭牌,哪有那麽好的事。這方便v逐個擊破他們變蠢的腦子。擁有適應光銥的人工軀給這些人帶來的不是進化,而是放大他們自以為是的聰慧和自以為是的恐懼。在實驗室裏宰殺動彈不得的實驗品隻需要一些針劑和一把手術刀,而到了戰場,這裏是v的領域。他是真的在狩獵。“地震”發生後,拉法爾所在的手術室照明暗了好幾分鍾,他試圖把它重新點起,發現魔力在迅速流失,就基本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喬掩住臉上的驚恐,小聲問:“您是知道會這樣,才沒有貿然開始下一場手術嗎。”“隻是算了算時間,覺得他該來了。”拉法爾走向門口,讓喬跟緊自己,“在我身邊最安全,走吧。”石窟錯綜複雜,有如迷宮,搜尋中的v很快發現營地裏的人並非全無準備,畢竟他們等待阿刻羅號的到來等了四百年。好幾處設施使用了抵抗禁魔場的符文,到處都有隨時掌握他行蹤的“眼”,不過這也在他預料之內,至少他知道這些人會逃往何處。最深處的廳堂,v堵截了想要離開的威廉姆斯。對方依然那副無謂生死的樣子,故作無害地舉起雙手,v毫不猶豫給他兩槍,威廉姆斯不得不用身旁的石柱抵擋,躲在背後道:“我還以為,慈悲的法拉契大人會阻止你將我們趕盡殺絕,看來他都攔不住你了,指揮官。”“你們不配繼續活著。”“別這麽說,v,論殺人的成就,這裏沒人比得上你。難道上了阿刻羅號,在卡辛諾拉的罪孽就一筆勾銷麽,大家彼此彼此罷了。”v眼裏是壓抑的怒火,每一個細微的神態都冷酷可怖,他沒有停下不斷射擊壓製的動作,慢慢接近石柱,聽到後麵繼續傳出聲音:“我們都很羨慕你,能以人類之身活這麽久。不過也很痛苦吧,隻有自己活著。”金發男人表情森冷地拋出一枚小型爆破裝置,直接炸斷礙事的石柱,但威廉姆斯早已閃現到了另外一邊,這裏的禁魔場也是失效的。“如果不是那個小怪物護著,你是第一個該死的,指揮官。”他幽幽的嗓音充滿感慨,“可是那個怪物還是為你死了對嗎。罪孽深重啊,v,你這個下場也是自找的。”“你根本什麽都不懂,閉上你的嘴。”短銃打在威廉姆斯再次消失的地方,對方的身影每一次都能準確無誤避開他的射擊。v迅速意識到,不可能是威廉姆斯預判到他的攻擊從何而來,這些養尊處優的研究員沒那個本事,是他的速度變慢了。他立刻四下搜尋,看向剛剛被自己炸斷的石柱,那裏有一個通風口,淺金色的光霧正滲入室內,形成飄渺的氣霧,擴散得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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