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法爾看著手裏被拋來的針管,裏麵的淡紅液體非常熟悉。他臉上反倒浮出笑意:“三型類茲體素,傀儡藥。你們那時候就是用這個方法,逼迫法拉契自己注射致腦汙藥劑,妄圖由此控製他,竊取他的權限吧。”對麵的研究員沒有否認地努努嘴。“首席,別這麽做!”喬脫口而出喊道,“別管我,不能讓他們得逞!”“沒事的,喬。別忘了我對你說過什麽,而這也是個證明。”拉法爾的語氣以他的標準已經相當溫柔,他麵無表情地將注射器戳向頸窩,毫不猶豫把開關壓到了底。喬在極度的驚懼後臉上一片空白,失去了言語,而威廉姆斯似乎也沒想到對方能這麽幹脆,但藥液壓入血管已成事實,他漸漸放鬆戒備,卻沒有信守承諾把解毒劑拿出來。拉法爾就知道會是如此,沒露出半點出乎意料之色,說道:“你認為我要這間手術室主要是為了做什麽,廣開慈善?給喬檢查身體時,我就已經解決他身上的毒。我不理解,在你們眼裏,我是不是很好愚弄?”不說驚愕的威廉姆斯,就算喬自己都沒有發現。他愣在那,怎麽都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用過解毒劑,是躺在醫療艙裏被針頭戳的那幾下嗎。可是,如果真的如此,首席為什麽還要裝作被威脅的樣子給自己注射三型類茲體素?那可是不能治愈的腦汙病變!“你們陷入一個誤區,卻一直對此深信不疑。”拉法爾在兩雙眼睛的注視下,把手蓋向腦側。治愈術的白光覆蓋上去,表麵看不出任何變化,充其量不過是頸項上的針孔愈合了,這個漂亮的銀發青年還是那副寡淡神情。然而威廉姆斯卻在冥思苦想中,瞳孔慢慢擴大,露出難以掩飾的驚愕之色。某種過去從未想過的念頭從他腦中冒出,他喃喃道:“不可能……你……”三型類茲體素確實作用腦部的時間非常緩慢,但它有“傀儡藥”的代稱,隻要度過急性腦汙感染,再稍加幹涉,這類病人就能變成任人擺布的玩偶,非常方便控製。上一次在法拉契身上失敗,他連急性感染都沒有度過就進入了強製休眠,可以算作運氣不好,這一次又是為什麽?這東西對拉法爾無效……不,不是無效,而是腦汙感染被“治愈”了。在星空發現的治愈術僅能作用於人工軀的部件和器官,大腦曾屬於真正的人類,腦部損傷和腦汙病變是絕症,隻能拖延,無法痊愈。本該如此,卻出現例外。所以,答案隻剩下一個。拉法爾把對方臉上的急劇變化看在眼裏,輕聲說:“你們藐視的神匠,還是造出了你們永遠無法企及之物。”他在心裏又道:不過確實,我也曾在得知人工軀不是真正的構造體時言稱法拉契“不過如此”,這可能就是那個人無聲的回應吧。拉法爾在之前就曾有所表示,他說過,他不是紐特法拉契的複製體。那句話不是在標榜他有區別於法拉契的獨立意誌。他可從沒有一次,把神匠的作為稱作“我”。彌漫的煙塵中,v攝人目光看向冷汗直冒的塞利克,沉下自己的聲音:“如果不是拉法爾願意施救,花費幾百年為你們製造與原本無異的人工軀,你現在根本沒有機會在這裏跟我叫囂,塞利克。”拚命想把自己的手解放的塞利克瞪著指揮官,感到一雙冰冷的手按住他的頭顱。他瞪大眼睛,瞳孔裏映出終焉,他意識到指揮官現在像一團熊熊的火,正肆無忌憚地燃燒。頸骨折斷的扭曲聲響,伴隨他生命最後聽到的聲音,沉重且悲涼。“而你們垂涎的庇護所,也從來不需要人類的‘管理’。”“我們已造出真正的神。”第62章 扇區b第六十一章在以為自己是人類的那次旅程中,拉法爾產生了第一個困惑,那就是他的精神海可以自我修複,異常強韌。彼時,他把這當作與生俱來的天賦。然後,在已經認定自己是裝有不明大腦人工軀的這次航行裏,他為恢複記憶狠命破壞腦後神經束,由此產生了第二個困惑。當他切開皮肉,搗進神經和血管中時,他發現治愈術竟然可以愈合腦部的傷痕。那一次,他又說服自己,也許他這顆大腦本身就缺失了一部分,用人造成分替代了不太重要的,那剛好是被他治愈的地方。但是兩次例外早已引起拉法爾的懷疑,他不確信,但不影響他一直將之作為一種可能。他和紐特法拉契並非本體與複製的關係,而是創造者……和被造物。他才是那個“構造體”,本該用於管理人類在深空中的航程,確確實實由法拉契之手締造而出的人工智慧。他的每一個部分、包括大腦都是人造的。所以,我怎麽自欺欺人了這麽久。從人類“降級”為人工軀時,拉法爾早已驚愕過了,再從人工軀自我認定為構造體,他也不過是把上次的怔忡重新拿出來走了個過場,這件事讓他失落的程度還不如發現v對他皺了下眉頭,所以那感覺一下子就過去了。他永遠不會因為自己的本質而產生迷茫。可是,總有人過不了心裏這道關口。威廉姆斯仿佛無法從這個驚世駭俗的事實裏抽身,口中隻剩下“這怎麽可能呢”和“構造體不可能完成”兩句話反複循環。拉法爾卻有些憐憫他們,這些自詡聰明絕頂的幸存者難道不曾想過,天生沒有施法能力的法拉契怎麽可能因為換了一副身體就變成堪比戰爭法師的存在?最高等的意識奪取都做不到這一點,更遑論直接的腦部改造。他們被告知某個人是某個人的複製品,就對此毫不懷疑,從未思考。“他一定在你身上留了秘密權限,否則……這說不通。”威廉姆斯不相信神匠會“無私”到這種地步,真的造出不偏不倚的標杆,所以他的揣測很快又變成,拉法爾這裏絕對有可以繞開製裁的豁免權。對此,被揣測的人隻能深表遺憾。“你不相信完全和人類無異的人工生命真的可以實現,又不相信跟你同為人類的法拉契禁得住責任重擔。眼界製約了你的看法,依照那套理論,你該成為被淘汰的人了,一直幸運的勝利者。”“幸運?”威廉姆斯不能接受這樣的指摘,麵沉似水地道,“你懂什麽,你覺得光靠運氣,我就能進入第四庫,走到現在嗎。”他的態度已經完全變了,沒有人能在忽然麵對一個從身到心完全人造、力量還淩駕於全人類的“物件”還能保持風度。他不會承認這東西是神靈,他隻會恐懼。他們能接受身為人工軀的自己還是人類,可是一點人類的要素都不摻……那就是另外一種東西,一種怪物。怪物?灰眸學者睜大眼睛,瞳孔也仿佛由此擴大了一點,他難以置信地喃喃:“你是那個法拉契身邊的小怪物……你沒有死。”拉法爾不知他在說什麽,也不在意,兀自繼續剛剛那句對“幸運”的回應:“你現在活著站在這裏,就是種幸運。你不曾出生在一個一睜眼就沒有明天的家庭,有機會擁有可以獲得知識的渠道,沒有在脫穎而出前被戰爭收割。你靠著這一點點運氣變得常人難以企及,把它完全歸功於自己的奮進,確實大言不慚。”如果那些在炮火下化為飛灰的人有機會和你互換命運,不會比你做得更差威廉姆斯從拉法爾滿不在乎的表情裏讀出這句話。他怎麽能?又怎麽敢這樣說?!恍惚間,這名學者眼前浮現的卻是某個金發碧眼的身影。“我們隻是比另外的那些人運氣好些罷了。所以,有些事情不能隻顧自己,要為無法出生的孩子,連生命最後一天都不能笑著度過的人們再多想一想,盡我們的力量。”那個溫柔的、可恨的嗓音。你既然這麽說了,為什麽沒趕上。為什麽在星空把我們囚禁時,你沒拿出最好的辦法讓我們有機會用人類的身份活下去。砰!一聲銃槍的鳴響令怔愣的威廉姆斯身體晃了晃,屏蔽痛覺神經的他低頭看向自己胸口,一塵不染的銀白製服被轟出一個空洞,血和碎肉正從裏麵翻湧而出。他的死亡追來了,從千餘年前追到現在,告訴他們一個都別想逃掉。終結降臨前夕,威廉姆斯已經沒有必要再做掙紮,貪婪的念頭和憧憬的未來不是他需要拚命握住的了,他同樣顧不上去看麵前兩人的神情,而是下意識把視線投向自己手指上的戒指。他曾懷著去往新世界的希望滿心歡喜求婚的那個人,他已不記得她的臉。阿刻羅號部門分化,他因為覺得新奇就去了航海部。他做艦橋通訊員時很快樂嗎,他“再一次”求婚、戴上這枚戒指時呢。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繼承過去那個美好的夢。又是兩聲槍響,威廉姆斯的頭顱被轟成碎渣,骨片和腦漿撲簌簌而落,喬提前閉上眼睛,拉法爾則在漫天血霧中看向撐著門框的那個身影。v渾身浴血,身上的猩紅早已認不清來自自己還是其他人,顯然,在來到這裏前,他接續上幾個小時前的死鬥,威廉姆斯是他收割的最後一人。v的呼吸帶著灼熱白氣,揩去眼睛上的血汙,一步一步朝屋內的人走來。拉法爾淡然地看著對方身上的血腥,他知道真實視野下它該是模擬血漿和亂七八糟組織液的結合,這時候視覺效果就發生作用就算潑在身上的是油漆,過於大麵積的汙濁依然會讓人感到無比恐慌。v現在像個黑衣的死神。先開口的是拉法爾。“你的複仇結束了嗎。”銀發紅眸的美麗青年問道,一旦意識到這是種人造的美,拉法爾身上就好像自動覆了層柔光,他眼裏不變的澄澈有了解答。“結束了。”v沙啞著嗓子答道,血模糊了他的神情。他身上的煙塵和殺戮過後的餘韻未曾褪去,眼睛裏已沒有戒斷反應時那麽堅冷,但目光的溫度依然很低。他該告訴拉法爾這些人的罪狀嗎。他們把無法反抗的人關在艙室裏注入毒氣,他們肆無忌憚地用力量行使殺戮的藝術,他們煽動船員自相殘殺,把自己的絕望傾注給他人,本來不會有那麽多人死……如果不是他們失控地散播惡意,不會有那麽多人死去。v脖子上的青筋爆起來,神色隱隱有些扭曲。“冷靜些,v,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拉法爾的嗓音就是冷靜劑,他把v臉上因回憶而產生的怒容納入眼中,他還記得對方曾有雙冷靜又清明的眼睛,記得他曾經讓自己顧及的“那一點慈悲”。結果呈現他眼前的是個諷刺的立場倒置,不過,拉法爾能夠理解。他們都有好幾副麵孔,這就是人類。v試圖鬆下他繃緊的嘴角表現得溫柔些,十分盡力地想讓拉法爾覺得他依然是那個又體貼又常常露出笑意的指揮官。可是補充應急藥劑的他才剛剛脫離迷離的藥物反應,很難立刻恢複那個麵貌,最終他沒能做到,就恢複了冷漠,目光垂落。v走過來,失去支撐自己的力氣,汙穢的手按在倚靠手術床的拉法爾膝頭。他輕輕垂首,閉上眼睛問:“你知道了嗎。”“知道了。”拉法爾說出v正在等待的“宣判”,但馬上脫口而出,“這不是什麽值得在意的事情,我還跟從前一樣。”可他發現說這話沒用,撐在膝蓋上的那雙手正在發抖。“……是我把你從神變成人。”沉默之後,金發男人從喉嚨裏撕啃出話音,他拒絕拉法爾伸來的手臂,不要他的擁抱,他一身血氣,眼裏的殺意未散,顯得整個人孤獨又迷茫。v沉默了比先前更長的時間,然後發出很輕的聲音,不知是對別人訴說,還是自言自語。“……是我讓你從此擁有無盡的煩惱,隻能被我糾纏。你的意誌本該在更高的層麵上俯瞰我們,勾畫我們的命運,為我們指引方向。”智慧,疏離,一視同仁。真正的構造體。真正的人造之神。v在懺悔,這跟正在對自己的信仰進行懺悔一模一樣,即使,人類早已失去信仰許多年。拉法爾嘴唇動了動,目光平靜無波,用沉甸甸的語氣回應:“我是你的拉法爾,v。”那個月夜,眼前的人講述過可以實現任何願望的神靈的故事,現在想來不知該稱作諷刺還是預言。“我隻關心你在用的‘疏解劑’,v,你騙了我。”“……”男人抬起眼,從拉法爾臉上看到對方故意擺出在此刻更加在乎其他事的姿態那“虛假”的愛情他的目光因此不受控地移開。拉法爾見狀問:“你不想解釋嗎。”“……這沒有什麽好解釋的。你看到了,有藥我才會愛你,這是事實。如果你願意讓我保持它,我會、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