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最終的目的不就是讓我得知一切,指引人類嗎,現在還有哪裏不滿意?”拉法爾腦中閃現千頭萬緒,抵近交互牆沉聲說,“讓法拉契出來!”他的話音墜地不久,牆壁的流光開始慢慢現出另一種顏色。締造至高人工智慧的那位神匠從又一個漫長的意誌深眠中醒來,終於得以與自己的造物進行對話。“謝謝你幫v走出陰霾,拉法爾。”那嗓音仍舊輕而溫柔,解釋起他回避的緣由,“過去,你曾盡全力將我的意識喚醒,但隨著時間推移,我的確隻能勉強支撐片刻的清醒,所以需要把機會留在必須出麵時,才讓薩耶羅叫醒我。”拉法爾沒空跟他閑聊,質問道:“為什麽不把最高權限交出來。”“最高權限不在我這裏,所以,我並沒有‘交出來’這個可能。這艘艦船的底層規則判定,我早已在強製休眠時死亡,即使我的意識現在還能與你對話,可冰冷的規則已經不由我掌握。”“可你一定在‘死前’做過準備,否則,最高權限應該移交給v。”拉法爾紅眸緊盯牆上跳躍的光,冰冷地指出,“最後的動亂,你至少要付一半責任。”“你是對的,但我必須這麽做。在意識到薩爾沃不一定會放棄他用毀滅恒星的方式前往新世界後,我不敢啟用原有的權限移交流程……別忘了,那時的我是連轉個腦袋都要依靠別人的廢人。”紐特的聲音裏有一點自嘲的笑,但事實上,他所料不錯。“你連v都不打算信任。”紐特輕笑:“我和薩爾沃從小一同長大,我們結伴成長、入學、進入第四庫,我們形影不離,可他卻背叛了我們曾共同的信條……所以我那時確實、誰都不敢信了。”拉法爾回過頭去看沙發上的v,他已經站了起來,舉止有些無措,也有些……像在等待最終判決的緊繃。神匠的話語勾回了拉法爾的注意力,紐特不禁說道:“你該猜到,我是希望你能成為那個掌控全局的人。可是那時的你還不行,所以我留下最後的指令,期待你的成長……我和你一樣想多救一些人,可除了能優先保住v,剩下的結果你也看到了。”“所以呢,現在的我,還有哪裏不合你意。”拉法爾語調譏諷,“循環航行,把變成人工軀的船員拉出來當道具,粉飾一場眾人齊心協力前往新世界的戲劇,你覺得我沒看出這是個測試嗎。”想讓構造體懂得人類,必須讓他進入人類之中,情景演繹。拉法爾容忍了被他的製造者當小白鼠,不是不能把它當成讓自己進化的必要步驟,到了現在,愛、力量、智慧他都有了,法拉契卻仍擋在通往最好結局的路前?拉法爾冷笑著,很想聽聽這位能跟神明比肩的人類翹楚有什麽理由。結果紐特第一句話,就讓拉法爾在怒火中燒裏靜止了。“v是人類,他終有一天會死去,而你是永恒的,拉法爾。”那溫柔的聲音變了樣,近乎冷酷地說,“等v死後,你還會愛上其他人類嗎?”按在交互牆上的手倏然收緊,握成了拳。“法拉契,別再說了!”v同樣來到銀白牆壁前,對著跳躍的流光低喝,“這裏沒人會幫你實現你的大願,阿刻羅號成為沉棺,人類也會在我這裏終結,這個結局早就注定了!”孤獨和徹底的失去讓v改變,他心裏早已不在乎人類是否能建立庇護所。從一個不自由的小盒子換到稍微大點的盒子有意義嗎,說到底,當得知無法去往新世界時,來到星空的這些漂流者就該知道自己的終點在哪裏了。可是這裏有個人,有個在別人跨出去一步時就在想之後一萬步的人,不願放棄他那荒唐的夢。拉法爾卻像聽不到v的聲音,隻聚焦於法拉契的問題上,靜靜說道:“我可以肩負守護人類、照看他們的責任,但我不會愛上其他人,所以我不合格?”“不,我不是要褻瀆你們之間的感情,正相反。”紐特頓了頓,“我希望它能達到極致。”“我必須確保得到最高權限的那個人懂得人類的脆弱、擁有能夠體會他們痛苦的能力,再加上、愛他們所有或者愛某一個。”“那個人可以不是你,拉法爾,我沒有讓你必須永遠肩負責任的意思,我不會幹涉你是否打算未來在v逝去時一並自毀但能夠讓你這樣的構造體誕生的其中一個要素、帝王級星龍核心有且隻有一個,它在你的身體裏,你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麽。”拉法爾當然知道,他從法拉契說第一句時就意識到了。“我‘死’後,你會用從我身上實驗到的一切,複製這種可以愛上人類的能力,造出新的構造體,用以陪伴胚胎保管室‘孵化’出的那些人類和他們的後代。”拉法爾抬起眼眸,許多話語堵在喉間,讓他有點想自欺欺人,不再問下去。可到底,他不是害怕尋根究底的那類人。“你的測試……你想到達的極致是什麽?”風鈴聲停了,電子鍾滴答作響,瑣碎的聲音讓人心煩意亂。紐特靜靜說出答案。“你是否願意為你愛的人,為了v犧牲自己?這就是取得最高權限的條件。隻要你有這個念頭,權限就會到你手中。”犧牲和奉獻。紐特法拉契認為愛的至高之處是犧牲和奉獻,可是就連人類自己,又有多少能夠做到的呢。人類肉體單薄、精神脆弱、認知偏頗……卻能用獨有的思考能力達到永恒。可人類最大的缺陷,果不其然,是永遠不知道滿足。第74章 扇區b第七十三章隻要一個念頭?不是要求必須做到,立刻達成,這種需要犧牲的局麵可能永遠不會出現,達到標準的方式是隻是一個念頭。可這反倒讓拉法爾感到一股難以抑製的寒意。“你要怎麽確認我的念頭,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拉法爾緊盯著眼前銀灰色的牆壁,好像能透過它一眼看到維生艙室棺柩中那名金發青年,那個瘋狂的夢想家。“念頭是無法確認的,但你說出口的話可以佐證。”紐特聽上去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你是無底層規則的人工智慧,我沒有在你身體裏留下任何手段用於監視你和控製你。我不知你內心所想,隻從你說到的和做到的來判定……啊、不是我來判定,我早已沒有那個權力。”神匠已死,他的接班人在成長,阿刻羅號建造時便不得修改的基礎演算規則由此便肩負起判定的責任。它隻有簡單的接收遞送功能,卻拿捏著艦船得以運行至今的鐵律,下連動力區,上抵維生艙室和胚胎保管室,對可能導致艦船解體的風險格外敏感,作為審查者再合適不過。負責判斷的不是感性的人,而是機械,用量化過的愛意給刻板卻精準的規則設下刻度,達到和沒達到一目了然。拉法爾現在應該已經在最後的度量中攀登,看似隻差一步。可誰都知道這一步有多難,多少人類終其一生都碰不到它的邊角。拉法爾露出帶著冷意的笑,臉上的怒色一閃而逝:“你沒在我身上留下手段,所以現在後悔了,試圖改用別的方式控製我。你需要的從來不是我,我隻是你偉大計劃中的一個試做品。”紐特聲音停頓,繼而發出輕微的歎息:“如果你想這麽理解,那我的確無話可說。”拉法爾不認為自己理解得有任何偏差。庇護所計劃是神匠自己提出的,卻要在他的造物準備走上既定軌道時增加條件,因為他要追求完美的拯救,杜絕一丁點人類在星空發展壯大後生變的風險,單純的愛不夠,萬一危機降臨,構造體要有挺身而出的覺悟。真是方便啊,因為有光銥和治愈術的存在,這位欽定的守護神是不滅的。拉法爾擠出冷嘲熱諷的笑,語氣譏誚:“你一直在看著我,看著我在這艘船上如何行事,你知道我絕不會用謊言蒙混到權限。”法拉契現在隻需要拉法爾一句口頭承諾,看似體貼他無需證明、全然信任,事實上隻是料定拉法爾會說到做到。而堅守原則,豈非不是測試的一部分。隻要拉法爾真的有犧牲的意念,他也的確會在某一刻毫不猶豫,他和人類的區別之一就在這裏。可現在,誘惑近在咫尺,違心的話語能得到無比豐厚的獎勵,遠超想象。隻要一句話,說出“我願意為某人犧牲自己”,他為自己和所愛之人謀求美好未來的心願就能成真。但是,他沒有。說一句話就萬事大吉,對別人來說簡單極了,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完成,可是拉法爾不會背棄自己的心。怒火像條猙獰的毒蛇,幾欲噬人,可是幾分鍾後,他在出離憤怒中的情緒隨著臉色恢複如常,隱沒下去。他聲音低沉地說:“我不會為人類犧牲,即使那個人是v。”拉法爾紅眸低垂,燈光觸不到的地方,一片陰影藏起他的神情,可那副語氣依然能透露他的堅決。他嘴角倏而浮現冰冷的笑:“你想複刻過去我替你抵擋致命法術、又奮不顧身去解救v的那一幕嗎,很遺憾,對我來說那跟犧牲的概念相差甚遠。”沒有任何事物能讓他真正做到那個地步,連他自己都無法想象,他會為什麽東西犧牲生命。v也從未要求過這個,所以他才一再戰戰兢兢,因為成為這場測試的幫凶而無地自容。他隻想讓拉法爾不必經曆證明自己的時刻,試圖直接替他們選擇前路,從此在阿刻羅號上生存。另一頭再無話聲,而拉法爾已經給出自己的答複。“你自以為用這種方式可以得到你心目中完美的構造體,卻終究隻能限製我一時,無盡的循環航行中,我照樣可以造出庇護所,為的不是那群人類幼苗。”沒有妥協求全的可能,未來、出路,他都會握住。“你現在該用漫長的時間盼著我放棄了,法拉契。但我可以告訴你,即使我閉了眼,你重新得到的也不是一個新的構造體,而是第二個我。沒人會屈服於你愚蠢的夢。”清脆的一聲響起,拉法爾手掌落在牆上,牆麵散發的光瞬間消散。房間的交互牆被破壞殆盡,看來他從此也不打算修複它了。拉法爾轉身,v一再頓住的腳步終於抬起,來到他麵前,用力擁住他。“我很抱歉。”男人聲音帶著些微的顫抖,剛剛那短暫的一刻鍾,從遙遠曾經積累起的焦慮和痛苦如同火山噴發,愧悔的岩漿流淌,迷蒙的山灰彌漫,但他終於吐出最後一口汙濁黑暗的聲息,血管中一路沸騰到心髒的熱意停歇了。對於一些傷痕,時間過去越久,它並不能慢慢消失,而是越來越深,能刻到骨頭。v就算一再沉淪疏解劑也會對成為這場測試的一環感到自責,既希望它迎來真相大白的一天,又拚命想捂住它,讓它晚些現形。而現在,都結束了,無論揭露航行意義的舉動是雷霆還是細雨,他都不用再躲了。拉法爾給出一個回應的輕擁,分析機和法拉契的聲音已無法傳進他耳中,他接下來的話是說給v聽的。他猝然揪住v的領子,壓抑著憤怒道:“你該向我道歉的是你輕易放棄未來,v。”金發男人瞳孔緊縮,盯著那道直直投進他眼中的目光,不敢再提什麽原諒與否接受與否,拉法爾在乎的從來不是那些。“法拉契需要一個遂他心願的構造體,我達不到他的標準,和他的立場從過去到未來都天然對立,這是從他萌生製造我的念頭那一天就開始的,沒人可以扭轉。可是你,沒有站在法拉契那一方,卻也沒站在我這邊我沒說做不到,為什麽你先放棄了?你該知道,庇護所不是你想象中稍微大點的盒子。”它建設完成,將有整個漂流岩帶一半的大小,將會是一座巨型城市,若是在舊世界的古老紀元,那也是一個城邦,遠非一艘隻有冷冰冰金屬的艦船所能比。它能真正做到鋪設如茵綠草,種滿海洋般鮮花,可以隨意奔跑而不是在幻象法術中哪裏都碰不得。因為這份自由太低微就不要了?人類何時變得這麽奢侈浪費。“……這艘船不聽從我們的指令,它不會回頭讓你去建設。”v的目光一動不動,眼中有陰雲,他想的無非是不願眼前這個人殫精竭慮,隻想讓他停下來,讓他們能夠甩脫所有負累,從此隻為自己考慮。“但阿刻羅號不是永遠不會去到那裏,循環航行中它總能經過岩帶,次數多了,一個月也能匯聚成幾個月。”拉法爾目光灼灼,像能把人燒穿,他說法拉契瘋狂,卻不認為自己不是在談及同樣瘋狂的行徑。就算是荒蕪的無人島,船幾年才靠一次岸,可時間總能讓再微小不過的動作聚沙成塔。投放自動機械,讓它們在船離開時進行建設,拉法爾在方才電光火石之間已經有了構想。可是想達成它,又要花幾百年?這是v陪伴不了的時光,拉法爾這個打算甫一出口就已經將他排除在外,意味著他躺在休眠艙中時,拉法爾要孤獨耕耘,耐住所有的寂寞。v眼睛裏的碎金色黯淡了,當中夾雜一絲嚴峻。“為什麽。”“因為它值得。”拉法爾眼底燃著風暴,剔透眸中揚起緋紅的風雨,卻仍然看上去冷靜非常,“這個庇護所不是為胚胎保管室還沒長出形狀的新人類而建,是為你我,還有這船上命運曾戛然而止的人。”拉法爾沒有忘,他一直保護的,讓他能成為現在這般模樣的,曾被那尤為不解的真摯所感染的,是早已被神匠因為失望而放棄、當作道具的那些人。“你們才是我的同胞,我樂於愛護的人,新人類算什麽東西。”被消去不好的記憶,換上機械的身體,人是否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對拉法爾沒有區別。在他眼裏,他們依然有活生生的靈魂,喜怒哀樂俱全,迸出的任何一點火星都有自己的形狀。他要在不給人類以憐憫的深空中開辟家園,因為v值得,這些人值得,他自己也值得,就這麽回事。“這一次我不會過問你的意見,v。不過我會給你選擇入睡時間的機會。”拉法爾拉著對方坐回沙發,“現在,可以來討論我們的葡萄藤了嗎。”拉法爾不要和愛人度過一眼就能看到頭的幾十年,v卻依然認為,他所求的這幾十年才是最不會受到傷害、安安穩穩的時光。畢竟,他曾被星空、同伴和命運深深傷害過,他早已知道怕了。這不是拉法爾說出“不要害怕”就能輕易治好的創傷,他也沒有開過這個口。他們知曉彼此的道理,不曾為它爭吵,卻各抒己見,誰都不打算說服誰。葡萄藤結果的第一年,他們一起把事實上並不適合采收的果實釀成酒收藏起來,此時正值他們到達大回廊終點,對拉法爾是第二次,而對v,這已是第五次。他們共同目睹光巢中星龍的誕生,看著它們環繞阿刻羅號翩翩起舞,它有它獨有的壯美,用感性的視角甚至能體味出悲愴,可一旦得知它們的本質,複雜的感情又呼之欲出。人類在動亂中度過第一次航行,僅剩一人在三百年後的第二次航行裏醒來,接續自己的噩夢。這個被現實壓垮的人狠狠撕去構造體成神的藍圖,在第三次航行中一意孤行將對方的記憶抹去,可“認為自己是人”和“真的成為人”之間隔著天塹,僅靠拉法爾自己就能完成的蛻變宣告失敗,此時,v的精神狀態甚至不足以支撐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