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是指三天嗎,卡洛琳?”


    “對我來說很久了。”卡洛琳輕柔地抱住羅斯,溫和地親吻她的麵頰,“對我這個姐姐來說。”


    羅斯用沒有提著噴壺的手靜靜梳理卡洛琳頭上有些蓬亂的頭發,“你去了哪裏?”


    “我去了沙溪廟。”


    “去幹什麽?”


    “為了嚐嚐沱江龍的味道。”卡洛琳調皮地挑了挑羅斯的下巴,“不可以嗎?”


    “味道怎麽樣?”


    “不好,我嚐了一口就送回去了。”


    羅斯洞察秋毫的寧靜瞳孔溫和地對準卡洛琳完全自在的雙眼,“有誰拜托你,卡洛琳。”


    “沒有啊。”


    “你不喜歡長刺的食物。”


    “你怎麽知道?”卡洛琳略微警覺起來。


    “1922年,你說過你討厭像海膽一樣長刺的東西。”


    “記性真好。”卡洛琳站的離羅斯遠了一些,在花園中的帶棚長椅上坐下,用手杖輕輕敲了敲身側的座位。


    “原因是什麽?”羅斯問出這個問題之後,才在長椅上坐下。


    “你一定要知道嗎?”


    “我需要。”


    “我忘了我說過那句話,畢竟已經一百年了嘛。我忘了我討厭帶刺的東西,今天這麽一嚐我就想起來了,這個解釋能讓你滿意嗎?”卡洛琳解釋的時間裏,羅斯將一朵玫瑰插在卡洛琳上衣的口袋裏。


    羅斯的回答是沉默。


    “這花是什麽意思?”卡洛琳並不在意羅斯的態度,她取出花,湊到自己的鼻端嗅了嗅氣味。


    “一個禮物。作為你送我肥料的回禮。”


    “那些東西能算是肥料嗎?”卡洛琳疲倦地半眯著眼睛,觀賞月下的花園。


    “即使用不了,也是你的心意。”


    “啊,是嗎?”卡洛琳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在椅子上舒展開身體,讓露出心虛表情的臉離開羅斯的視野。


    卡洛琳明白,贈花算是一種默許。


    這是建立在親情和所涉及的資源並不重要的基礎上的默許,並且次數也十分有限。


    再有一次這樣的事件,也許就很難奢望這種默許了。


    “珍貴的禮物啊。”卡洛琳感歎道,手指的搓動讓花在她手中如同芭蕾舞演員般轉動起來。


    “無論是在我這裏,還是在外麵,一支玫瑰都不算是珍貴的東西。”羅斯?馬普沉靜地回答,“至少現在如此。”


    “它會珍貴起來的,”卡洛琳將花插回口袋,取出香煙,“變成絕無僅有的東西。你會惋惜嗎,羅斯?為了花的命運。”


    “你會為了煙惋惜嗎?”


    “多少有點,”卡洛琳點燃香煙,“等到戰爭開始,煙就是抽一支少一支的東西了。”


    “我對我的花園有著同樣的態度。”


    “既然如此,就好好養著它們吧,讓它們開的更漂亮一點,更熱烈一點,以後就沒有這種機會了。”卡洛琳吐出一口煙霧,將目光轉向在月光之下隨清風徐徐舞蹈的豔紅花朵。


    ……


    細碎的月影浮動在水麵漆黑的波紋上,河岸整齊排列著路燈,溫暖的昏黃燈光勾勒出河流的形狀。燈光靜謐地在小城老舊的居民樓裏亮起,在枝頭輕唱的晚風,同時也將不知何人演奏的手風琴樂曲送到河麵上,讓清朗憂鬱的樂聲像漣漪一樣蕩漾。


    誰在演奏那樂曲呢?


    公園栽培的紫鴨蹠草遮擋了我的視線,隻有夜色將跳動的音符送到我的耳中。不知名的演奏者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曾經有兩位陌生人曾站在河岸的欄杆邊,駐足聆聽。


    我們將雙手疊放在欄杆上,讓目光指向黑暗之中僅僅可分辨輪廓的遠山。河對岸的樹林在月光之下仍然顯得如此幽暗,仿佛與我們一樣,靜聽那柔和的手風琴樂。


    “《山楂樹》。”我輕聲說道。


    “嗯。”雲綾華用同樣輕的聲音回答。


    此時我們需要的不是對話,對話不會增進氣氛與情誼,隻會帶來不必要的負擔。我們都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麽,我們隻是保持著靜默,一邊聽,一邊感受夏夜。


    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水麵上,


    暮色中的工廠在遠處閃著光。


    列車飛快地奔馳,


    車窗邊燈火輝煌。


    有兩個青年等我,


    在山楂樹兩旁。


    “雲,如果有一天,你複興者的身份暴露了,你會怎麽做?”


    “能解釋一下具體什麽暴露方式嗎。”


    “不會生病也不會受傷,永遠都是年輕的樣子。到了那一天,所有人都發現你的反常之處的時候,你會怎麽做?”


    她的發絲在風中靜靜飛揚,“我可能會離開吧。”


    “去一個現在的人際關係圈裏沒有人能見到你的地方,是嗎?”


    “說對了一半。如果有可能,我會去試著找我哥。”雲綾華平和地笑了笑,“過這種日子,他應該會比我更有經驗。”


    “雲,可能會有點冒犯。你恨你哥嗎?”我久久注視著她的眼睛。


    “因為他離開我一去不回頭了嗎?”


    我默然點頭,心裏對她接下來會說的話莫名感覺到緊張。


    “我不恨他,”雲綾華一點也不閃避我的目光,她自信地直視著我,“他離開有他的理由,或許他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正在用他自己的方法來尋求真相,阻止我們的命運發生在更多人身上。而且,我變成了複興者,已經沒有生活的需要了,這一點也不算不負責任。”


    “我明白了。”


    “柯,誠實一點嘛,”雲綾華開朗地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你是不是擔心我會像我哥對我一樣,離開以後對你不聞不問了?”


    “……我沒有。”


    “撒謊。”雲綾華好像有十分把握地說,吐了吐舌頭。


    “你原來有這麽活潑的嗎?”


    這一下就觸及她的痛點了,她像被電擊了一樣住了口,把臉轉向一邊。


    “不會之前的安靜都是裝的吧?”我故意挑逗她,從這件事中感受到別樣的樂趣。


    她很快察覺到我在拿她尋開心,馬上轉過頭,打著手勢表示休戰,“之前是我不好,對不起,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


    “你防禦力好低啊。”我在接受她的停戰協議之前最後調侃了一句,引起她不悅的瞪眼:“你的攻擊力好高啊。”


    手風琴樂聲繼續在黑緞般的夜色之中流淌,《山楂樹》結束以後是《漆黑的夜》,同樣的靜默沒有持續太長時間,這一次首先打破靜默的是雲綾華。


    “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為什麽這麽說?”感受到她的語氣裏不尋常的低迷,我的心中冒出了擔憂。


    她讓身體前傾趴伏在欄杆上,從這個角度,我隻能看到她的後腦,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哥他,或許早就死了。”


    “雲……”


    “相依為命九年以後,就這樣分別了,就這樣消失了,沒有回來過,也沒有發過消息,這樣,真的能讓我相信他還在嗎?”


    “或許隻有這樣,你才會是安全的。”


    “我明白他離開有他的理由,但我也知道無論何時,他絕對不會丟下我。”雲綾華苦澀的嗓音揪緊了我的心。


    “他是個能經受苦難的人,他能把你照顧好就是證明,不是嗎?”


    “柯,在人類社會扛住壓力生存,和在複興者的世界獨自存在下去,這真的能相提並論嗎?”


    “……”


    “我們都看到了,”雲綾華抬起頭望向我,“複興者的世界是殘酷的,到處都是暴力和脅迫,沒有力量就沒有安全。如果我哥真的有足以保護自己的實力,他真的需要隱姓埋名離開我嗎?”她竭力壓抑著聲音裏的哭腔,“抱歉和你說這些東西。我知道我說的都是些傻話,我隻是……我隻是太……”


    我不是一個擅長安慰人的男人,遇到這樣的情況,大多數時候我都無話可說。我感受的出來雲綾華與她的兄長有多麽深厚的親情,我明白這樣的擔憂源自何處,為什麽難以消除。毫無疑問,現在就下定論說她的哥哥一定活著是武斷的。


    “我隻是提供一種可能:假定你哥哥真的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但那不等於他就能保證你也會平安無事,”我嚐試著進行勸說,“他最開始離開的目的,肯定就是保護你。我相信,一個為了你,哪怕拋棄人類的身份也在所不辭的哥哥,絕對會有毅力活下去,潛伏下去,隻為了你的平安。”


    她略微激動的麵容忽然轉變了神色,她的瞳孔驚訝地顫動起來,她壓低的眉梢逐漸舒展開,痛苦的疑問也隨之煙消雲散。一個認為眼前的大人值得信任的孩子常常露出那種表情,或許這個孩子的下一步舉動就是依賴。


    “怎麽了?”


    雲綾華安詳地搖了搖頭,恢複了溫和的笑容,“你剛才的表情很認真,很像我哥會做的表情。”


    “真的?”


    “騙你有好處嗎?”


    “那我多練練這個表情。”


    “你知道你很不會安慰人嗎?”她咯咯地捂著嘴笑起來,笑的滿頭秀發都開始顫抖,“那樣很呆誒。”


    “你別說了,我知道。”羞愧讓我的兩頰開始發燙。


    她偷偷瞄了我一眼,知道適可而止,就沒有再笑,“謝謝你,柯。”


    這讓我鬆了口氣,雖然笨拙,但總歸有效。


    “我應該做的。”


    “再走一走嗎?”雲綾華把放在欄杆上的手收到大腿兩側,望向公園邊街道上的店鋪,隨後轉過臉,與我對視,那個時刻她的目光讓我的內心產生了某種奇異的悸動。距離不算近的路燈燈光刻畫出她清晰的五官線條,她的目光哪怕仍未完全消除擔憂,卻懷著鼓勵和請求,以及孩童般天真的愉悅。


    “當然。”我欣然接受,在手風琴音樂的陪伴下,我與雲閑談著,走向小城充滿煙火氣的夜間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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