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秋末,湖廣。


    風,蕭瑟。


    四明山區的一條不知名的山道旁,一個麵黃肌瘦的年輕女子帶著一對兒女跪在地上。


    三人早已泣不成聲。


    在女子身前的枯草地上,躺著個衣衫破舊的年輕男子。


    男子的劍眉很是英氣,但臉色已是蒼白如紙。


    他的右額被女子用一塊皺巴巴的灰布團緊緊地按著,布上已滲出了深紅的血漬。


    兩個雙眼紅腫的孩子跪在男子的另一側,他倆攥著男子的破舊長袍邊兒,身子止不住地發著顫。


    雖然他們已是餓得發慌,但懷中的幾顆野果子卻也舍不得吃。


    要不是爹爹去摘野果子給他們吃,如何會失足從岩石上墜下?


    在這一家四口旁,還圍著四十餘個同樣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少。


    眾人的眼中並無太多的同情之色。


    這年頭,大家已是見多了生離死別,他們的心早已麻木。


    “唐家娘子,天色已不早了,哎!大家夥還等著趕往蘆洪市,你看……”


    一位五旬老者拄著拐杖,欲言又止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周氏。


    至於那躺在地上氣若遊絲的秀才公,老者隻能是搖頭歎息。


    老者重重地頓了頓拐杖,若不是那殺千刀的張獻忠入侵寶慶府,他們如何會跋山涉水地南逃永州府?


    大家夥好不容易翻過了高霞山和四明山,眼見就要離開山區。


    誰知這秀才公唐世勳竟會摔得如此嚴重?


    “唐家娘子,你家相公這傷勢極重,咱們這些人裏也沒個郎中,如何能救?”


    一個絡腮胡漢子瞪著銅鈴大眼,粗聲粗氣地在旁勸道:“莫要再拖遝了,你就帶著孩子跟我們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是啊,唐家娘子,誌寶兄弟說的沒錯,你就帶著兩個孩子隨我們一起走吧!”


    幾個婦人也在旁七嘴八舌地勸說著周氏。


    她們的夫家也都在逃難路上死了,若不是這絡腮胡漢子劉誌寶,念著都是寶慶府的鄉親幫襯了她們一把,她們帶著孩子如何能翻山越嶺逃到此地?


    “各位鄉親,財叔!求求你們行行好,帶著我家相公一起走吧!他,他還有氣的!”


    周氏轉過身來,神色淒婉地跪在地上拽著老者財叔的褲腳,哀求著眾人。


    她顫巍巍地從唐世勳的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捧在手中,泣聲道:“這是我家相公最後的家當了,還請諸位行行好,救救我家相公吧!”


    “哎!”


    財叔滿臉愁容地歎了口氣。


    “小娘子,銀子如今還有何用?大家夥這一路過來,從死人身上搜出的銀子還少嗎?”


    劉誌寶睨了一眼銀子,但他的眼中毫無貪婪之色,四周的眾人也是如此。


    他從懷中掏出幾錠銀子晃了晃,冷聲道:“如今大家夥最缺的是吃食!咱們一路行來都是各顧各家,你看看七嬸和王媽她們,相公死了不也是帶著孩子繼續走?”


    眾人皆是既歎息又無奈,誰家沒死人?


    大家好不容易遇著這能頂事的劉家三兄弟,自然是唯他們馬首是瞻。


    “小娘子,這都快酉時了,咱們也莫要多廢話。鄉裏鄉親的,你若是願意跟咱們走,就帶著孩子跟上,隻要有我劉誌寶在,斷不會讓你們娘仨餓死!那些個山賊路匪的也不必擔心,咱們十幾條漢子也能護得你們周全!”


    劉誌寶豪邁地拍了拍結實的胸膛,隨後冷聲道:“但咱們可沒法照顧你家這重傷的秀才公,若是你不願離了他,那你們娘仨就自求多福吧!走!”


    說罷,劉誌寶大手一揮,率先離去。


    財叔默默地歎了一口氣,希望這一家四口,能夠遇到下一撥好心的逃難者吧!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拄著拐杖轉身離去。


    眾人也不再多勸,紛紛跟在了財叔身後。


    雖說大家都是寶慶府人士,但隻是在逃亡路上偶遇才結伴同行。


    誰沒有經曆家破人亡?人活著才有希望不是?


    看著漸漸遠去的眾人,周氏的心中一陣悵然。


    但她的眸子裏既沒有怨恨,也沒有絕望。


    周氏輕輕地地揉了揉兩個孩子的腦袋,柔聲道:“立泰,湘兒,你們拿好行囊。”


    五歲的立泰輕輕地嗯了一聲,將地上的兩個破舊的行囊背在背上。


    他牽著四歲的妹妹湘兒,兩人乖巧地站在周氏身旁。


    周氏神色堅定地撐起身子來,勳哥兒還未斷氣,她無論如何也不會丟下他不管!


    她深吸了幾口氣,雙手緊緊地拽著唐世勳的衣襟,步履艱難地將他拖到山道旁一塊巨大的岩石背後。


    雖隻是數十步的距離,但周氏已是累到頭昏眼花。


    她貝齒緊咬,強忍著饑餓與疲乏,從行囊中拿出一條散發著淡淡酸臭味的薄毯來,蓋在唐世勳的身上。


    薄毯上有許多烏黑的血漬,這條毯子,是周氏在高霞山時從一個死去的婦人行囊中找到的。


    “娘!您看,爹,爹他在說話!”


    這時,立泰突然大聲驚呼。


    “啊!”


    周氏正準備拿著行囊裏的木瓢去尋些水來,聽到兒子這聲驚呼,她三步並作兩步撲到唐世勳身旁。


    隻見唐世勳嘴唇蠕動著,口中發出了輕微的呢喃。


    她不禁湊到了唐世勳的嘴邊仔細地聆聽。


    然而隻聽了一小會兒,她已是蹙眉輕唾:“勳哥兒,你……”


    這也太有辱斯文了,勳哥兒怎的一個勁地口吐芬芳?


    ‘我**!’


    唐世勳還在有氣無力地罵著。


    其實剛剛劉誌寶的大嗓門在嚷著‘你們娘仨就自求多福吧!’之時,唐世勳就已經醒了。


    不過他的腦子裏一片混亂,兩種記憶在不停地交織著。


    唐世勳?這是誰啊?我**!崇禎十六年?湖廣?


    且他的右額和右胸腹皆是鑽心的疼痛,就是想說話也說不出來。


    但這等疼痛卻又讓他無比欣喜,至少,他感覺自己還活著。


    日他個先人板板的!我居然還沒死?


    難道是魂穿?


    唐世勳那張蒼白的臉時不時地微微抽動,口中不停地低聲呢喃著。


    周氏、立泰和湘兒皆是一臉期冀地看著他。


    夜幕降臨。


    秋風,依舊蕭瑟……


    明代湖廣永州府部分區域地圖,故事的開端,男主所處之‘四明山’,即圖中紅色圓圈之‘四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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