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叫恩公,我叫阿史那虞樂……”這天地賦予的古語真名還沒等說完,少年就見眼前這人聽到一半就開始迷糊的打擺子,便住了嘴。天地真言,能入耳入心者寥寥無幾。書生等阿不說話了,才緩過來,晃晃腦袋,問道,“恩公?你剛才說什麽?”阿靜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你叫我阿吧。”“誒喲,不可不可,怎麽能直呼恩公的名諱呢!承蒙恩公大恩,我那老母才得以銀錢救命,上天憐我,竟與恩公一同奉詔入兵丁,您有事隻管吩咐,小生當牛做馬……”“嘖!”阿也不知道這人到底在嘰嘰歪歪個什麽,一個稱呼而已,怎麽又說了一大串!索性也由他去,隻是想起包袱裏的點心,便掏出來分給這絮絮叨叨的書生,希冀能堵上這張比棉褲腰子還要鬆垮磨嘰的嘴。終於,在阿即將要把許家老婦人給的點心吃完時,點將官抹著額頭的汗水,合上了全部勾完的花名冊。此次抽丁,人頭按照招兵冊子上分毫不差,小官鬆了口氣,眼下隻等將這些新兵帶到昭城,被各個大營領走,他就算交了差事,這一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就極好了。阿還在席地坐著,就見周圍的人都整理好行囊,朝著城外官道走去。書生也朝阿招手,“恩公,快快起來,咱們要趕路了。”“去哪?”“去那紫塞三關,黃塵八麵之地!”書生豪情萬丈,頗有揮斥方遒之感,正覺自己文思泉湧,轉頭就見身後的阿用一雙死魚眼,覷著他。“咳,那個,去昭城。”“……”眾人都收拾好行囊,在一些接引官兵的吆喝下,排成列隊,有序的出城而去。路過山崗,阿抬頭望向半山腰,許家二老正站在坡上與他送別,阿擺了擺手,呲牙朝他們一樂,露出嘴角兩個甜蜜蜜的梨渦。芸芸眾生,聚散是緣。話說入兵丁的這一行人,衣著服飾各異,人又不少,走在盤山路上,頗為浩蕩。書生一路都跟在阿左右,從天文講到地理,從定平府的文人詩會,講到上京的秦樓楚館。還真別說,這人要是去了那一口酸溜溜的之乎者也,到也真是說書講故事的一把好手!阿嘻嘻哈哈的聽著,時不時瞪大了眼睛感歎,謔!真是好熱鬧,不過聽到書生們逛窯子,少年直搖頭。“怎麽能隨便和別人睡覺呢?這怎麽行!他們沒有伴侶麽?”書生哈哈一笑,看著他這小恩公清清俊俊,不染俗世的樣子,深覺不該與他說這些,“恩公今年貴庚啊!”“貴什麽?”“哦,就是今年多大了?”柳鴻飛看著阿脖子上掛著的姓名牌,上書,定平府許項明,庚戌年。算起來也有二十三四歲了,隻是眼前這少年看著卻不像。多餘的話柳鴻飛倒是沒說,隻是伸手把名牌塞進阿的衣襟裏側,叫旁人看不見了。“我十八啦!阿納說自我降生,山上的棗樹已經熟了十八次。”“恩公,別人要是問,你就說你二十三了。”阿歪頭,“這也是規矩麽?”書生點頭,說這是規矩。兩人正東拉西扯的聊天,前方帶路的兵卒便停下腳,選了一處陰涼的平整路麵,叫眾人自行歇腳,連帶進些食水。還未正式分營,按照常規,往邊關的路上,都是兵丁們自行備幹糧,周圍大多人都拿出幹糧餅子啃著,阿卻不太樂意,他已經好幾頓沒吃肉了!柳鴻飛正翻包袱找餅子,想著連帶拿出他小恩公的那份,卻不料隻一低頭的功夫,眼前連個人影都沒有了!“!!!”隻是沒等他到處找,他恩公就從山坡上悄悄溜回來了,手裏還拎著一隻又大又肥碩的野兔子,趁守衛們不注意的功夫,幾步就竄回他眼前。這一手偷雞摸狗的功夫那叫一個利索!書生還沒等說話,阿就單手操作,手在死兔子上一劃拉,就完整的剝皮收拾好。他本想直接就吃,但考慮到眼前這隻“小鳥”估計不吃生肉,這才拿出火石開始生火。起火架樹枝,整個過程十分熟練迅速,就在書生啞然的這功夫,兔肉都上火開始烤了。原本並沒有人注意阿他們,蓋因為兩人看著就瘦弱,軍中慕強,所以連搭訕的人都少。這功夫,烤肉的香味飄出去,附近好多人就都瞧過來,很詫異阿的本領。這深山老林,他們壯漢都不敢擅自離隊去抓野食,這秀氣的小少年卻是有一手的!書生連忙朝四處作揖,“獵戶出身,這活計做慣了,各位見笑。”阿也學著書生的樣子,朝別人毛毛躁躁的拱手,眾人見阿這幅樣子可愛,就都笑起來,或有扔過來一些饢與餅子,與他們結下人情的,兩人也收下,再還回去幾塊兔肉意思意思。不多會兒,隊伍便要開拔,阿卻側頭往左邊的一處樹蔭下看。就見歪脖樹下孤零零的坐著一個人,看著體格與他自己差不多,挺清瘦,隻是很戒備的樣子,從始至終不與旁人說話,也沒吃東西。書生見狀,搖頭,“怕是家貧,幹糧帶的少,這一路挺遠,要省著吃。”於是心中更感激阿了,若不是這少年伸出援手,別說吃飯,就連他那老娘也是決計救不回來的。所以,即便阿破綻頗多,書生也假做不查,甚至還幫著掩藏。阿聽完這話,朝著樹下那人站了半晌,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滋味。難道在群山重水,連綿峰巒之下,竟還有吃不飽飯的人麽?於是柳鴻飛就見他的小恩公,拿著一塊要留作路上閑暇啃食的兔脊骨,躍上了那棵歪脖樹,然後趴在樹幹上,隻伸出一隻手,拎著烤的焦香的兔脊,從茂密的枝幹中垂下來。“給你吃!”意料之中,書生聽到了那人被驚嚇後的慘叫……於是這一路上,阿又多了小尾巴,隻是那人不愛說話,白著一張小臉,抱著小包袱,隻跟著阿的步伐,邊走還邊啃兔脊骨。當時那人一聲慘叫,惹得守衛都過來查看,以為是碰到了什麽猛獸,隻是拿著刀槍圍上去一瞧,卻是從綠意濃濃的枝葉中,先垂下來一根小辮子,而後,冒出一個俊俏的小腦瓜,且正一臉疑惑的看著眾人。那人也看清了阿的樣貌與神態,這才放鬆了下來,最後又不自主的,跟在阿身後走了。就在這樣的風餐露宿中,走了半個月,一行兵丁才隱約摸到了昭城的影。阿因著一手捕獵的功夫,又長的可愛,頗受眾人的喜愛。這會兒功夫,已經有人拍了拍阿的腦瓜,指著遠處雄偉的昭城城門,給他介紹。“嘿!娃子,瞧見沒,咱們到啦。不過邊關重城,軍紀嚴明,你可不能再瞎蹦了,聽見沒!”由於這一路上阿沒少鬧笑話,眾人聽言都笑,阿還猶自噘嘴不承認。可是越接近昭城,眾人反而都說笑不出來了。整座昭城地勢險要奇絕,城門高聳巍峨,臨風沐雨,遠望天地相接處,平沙莽莽,飛卷入天。真叫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昭城,主將屋外,黑臉的大漢正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一個長髯的老先生便從側間出來,攔住了人。“怎麽了,將軍剛睡下。”“哦?將軍終於能睡著了?”黑臉大漢鬆了口氣,他家將軍這頑疾都治了多少年,依舊不見好,天天不睡覺這什麽人能受得了!“嗯,唉,隻是無法,又熏了香。”黑臉大漢聞言歎口氣,“也看著點情況,少熏那玩意。”而後轉身就往要離開。畢竟什麽大事也不能擾了將軍來之不易的睡意,更別說還熏了香。老頭朝黑臉大漢一招手,開口,“有什麽事啊。”“事情不大,征來的新丁進城了,尋思問問將軍怎麽分。”老頭捋了一把長胡子,“你們幾個看著辦吧,排查好人員即可。”黑臉大漢點頭稱是,又回頭瞧了一看將軍那屋緊閉的房門,才離開。屋內,桌上的吞劍怒目的神獸香爐,還嫋嫋的散著青煙,那薄煙馥鬱濃香,此刻正氤氳在床榻左右,繚繞裹挾著榻上和衣而睡的人。宗朔在一個個帶著鐵鏽味道的夢境中來回掙紮,最後卻不知怎的,周圍寂靜了下來,入耳的喊殺聲不見了,反而到處是鳥鳴蟬叫,隻是自己像被魘住一般,仍舊動彈不得。但似乎,身邊還有一個小孩,他毛茸茸的拱著自己的鬢發,而後小聲嘟囔著。“唔,可真好聞!”第六章 男人味兒!真衝!阿是被一股臭腳丫子味熏醒的。昨日傍晚到了昭城,新兵們便被有序的分派到各個大營中,阿長的小,軍士們也照顧他,把他領到了輜重營,負責些軍中喂馬做飯的雜事,輕易不會上戰場廝殺。軍中常例是五人為一夥,五夥為一兩,五兩為一卒,士兵以此為計,吃住都在一起。阿稀裏糊塗的,就被他們夥長領回了軍帳中,說今兒歇息一宿,明日正式開始營訓練武。因為是城內駐紮,軍帳用料很結實,堅實的木頭支起厚雨布,屋頂甚至有棉瓦。隻是,一個帳子有三五夥人同住,每日練武騎射,喂馬做活計的,日日一身汗。又都是爺們兒,大都不愛洗換,且常年在軍營中也沒什麽節目,晚上總愛自己弄一弄,出來了就隨便一擦,隨手扔開了。再加上夜晚回營後,鞋襪褻褲一脫,那味兒,衝的慌!阿本就嗅覺比常人靈敏,一掀軍帳,這些汙糟味兒迎麵就朝他撲來,差點把他熏個跟頭。少年一哽,伸手就捏住鼻子,麵目扭曲的朝他身旁的中年夥長說話,“夥長!太臭了!裏邊有爛肉嗎?”在東山的時候,他阿姆每日都把一家人收拾的齊齊整整,就連屋子裏也要時不時放些鮮花,阿他從沒嗅到過這樣的味道。沒等夥長說話,軍帳中就有幾個漢子嘻嘻哈哈的調笑,“爛肉沒有,爛人倒是有幾個,哈哈哈哈!”“這叫男人味兒!你個毛都沒長齊的懂個什麽。”“老張,這就是你們夥新來的?怪俊俏的!”夥長點點頭,回手拍了拍阿的腦袋瓜,又指著阿與他身旁的正抬手作揖的劉鴻飛,“兄弟們,我們夥裏分了兩個新卒,今後就住在咱們帳裏了,大家關照。”而後回頭朝兩人說,“來,給大家夥打個招呼。”兩人聽言依次好好又拜了一回。最裏頭一個裸著半邊膀子的大漢便一招手,“進來自己找地方睡吧,一會兒就該夜禁了,營中除了巡防的不能隨意走動,今兒哥們兒幾個當值,老張你領著倆小雞仔熟悉熟悉營地。”老張點頭稱是,領著阿兩人往軍帳的最邊上空著的鋪走去,那裏空氣流通一些,味道稍微清爽。“剛吩咐我的是咱們卒長,下回見了記得叫人啊,見了穿盔甲的也要叫一聲將軍再走。”阿乖乖點頭,然後低頭和劉鴻飛一同鋪上軍中新給發的被褥。新兵一路疾行,此刻也是疲憊,就連阿也困了,大被蒙頭才屏蔽了嗅覺睡過去。但到了後半夜,卒長換防回營帳,鞋襪一脫,那味兒直接透過棉被,絲絲縷縷的進了阿的小鼻子。柳鴻飛倒是睡的死,卻在睡夢中覺得有人戳他的臉,一睜眼,嚇了一跳,一個黑影正蹲在他頭上,兩隻眼睛微微發亮,像個狼似的!仔細一看,才鬆了一口氣,“哦,原來是恩公啊,嚇死我了!怎麽不睡了?”阿無奈的拄著腦袋,“被那個什麽男人味兒熏醒了……”天色將亮,柳鴻飛看著周圍呼嚕震天的一群人,又四處尋摸了半天,阿疑惑,“小鳥,你幹嘛?”隻見書生從包袱裏掏出一把割肉的鈍刀,趴在阿的床鋪旁,齜牙咧嘴的使勁兒割厚雨布。“我給你割出個洞出來,恩公朝外邊喘氣,這不就好了麽!”阿恍悟,誒呀,有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