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門口並沒有人守著,反而敞開著寺門,像是等著什麽人回來。宗朔一進寺門,便拉著阿往一座小禪室中去了,隻是還沒到,一個小沙彌便擋在禪室門口,朝極速奔來的宗朔與阿一擺手。“阿彌陀佛,雲智大師用了封固定術,這個時辰尚且醒不過來,兩個時辰後再來。”封固定術,便是有一定時間限製的龜吸術,能將人的活動降低到最低。大師傅行了此術,就是明顯在拖時間,等宗朔。既然不能打擾,便老老實實的等著,將近一個月的跋涉他們都等得,更不要說眼前的個把時辰。隻是在這個空檔,宗朔看著阿,而後叫住了那位小沙彌,說請師弟帶著阿吃個便飯,在這座寺中,食物也極為新鮮,素齋也很好吃,他帶著少年一路風餐露宿,索性,如今就叫沙彌帶著阿先一起去吃飯,而自己則守在禪室附近。而就在宗朔獨自踱步到碧透的荷塘邊時,一個隻有一條胳膊的英挺和尚,正在此處輕拭落了些許微塵的好些牌位。宗朔當即頓住腳步,恭敬退後一步站好,而後行了個大禮。“殿君安好,孩兒敬拜。”第八十七章 宗朔要當和尚!(一更)在亭亭蔓蔓、搖曳生姿的碧荷掩映下, 隱沒著曾經的太子側君,如今的蓮生和尚。他斷了握劍的右臂,本不太靈便, 但日久年深下來, 如今連單手洗濯靈牌都頗為習慣。此刻他懷裏正抱著一尊金絲楠木的牌位,擰了帕子細細擦拭。僧鞋被浸濕, 他也不在意。池水瀲灩, 映著蓮生和尚的皎皎麵容。即使風霜摧折,也依舊能見往日的絕世風姿。看到來人是宗朔,他一笑,“來了?聖僧等了你近月。”宗朔低頭,恭順的稱是,隻是看到蓮生懷裏正擦的牌位, 還有邊上另一尊剛剛清拭幹淨的金絲楠木牌。便二話沒說, 撩起袍角就跪。蓮生卻一擺手, “免了吧,就是幾塊破木頭罷了。”宗朔還是沒起身, 仍舊跪在原地三叩九拜, 和尚見狀, 俯身將兩塊木牌都並在一處擺好,都正麵朝著宗朔了,仿佛是叫它們在受禮。兩尊楠木牌位的木料在陽光之下油潤而明亮, 其上更是用金漆寫就。上書,定恭太子赫連重華, 另一位, 月氏族女哥舒千泉。筆鋒剛勁有力, 又風骨天成。這個草原的王女, 終於在死後,不必以他人姓氏冠名,恢複了她原本尊貴的姓與名,碑都是蓮生和尚所撰,他很有心,這是月氏女生前最期盼的自由。宗朔朝著牌位長跪,最終起身,“殿君,我原本想著先見了大師傅,再去長生殿叩拜,大師傅他。”“聖僧還未到解術的時辰,你等也無濟於事,那就隨我來吧。”宗朔等了一會兒,想著被小和尚們帶去吃素齋的阿,隨後開言。“殿君,我,我還帶回來一個人……”蓮生懷抱著兩尊牌位走在前頭,此刻聞言腳步一頓,而後猛一轉頭,“毒清了?”說罷就像走到宗朔身邊,隻是他單臂托著牌位,便沒閑去探宗朔。“清了。”至於怎麽清的,他說不出緣由,又想著聖山幽泉之下的纏綿悱惻,也不好開口。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到了蓮生和尚的跟前,便有些束手束腳。“先跟我過來吧。”蓮生自覺這裏不是細說的地方,直帶著宗朔前往他自己的居所,這是一處供奉無數香火的長生殿。一開殿門,“吱呀”一聲,殿內冷冷清清,彌散著常年燃著的香火氣,再往裏轉,推開內門,就見一間極寬敞的內室中,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供奉了上千的牌位,各個有名有姓,甚至連桌前的貢品都略有不同。有的是一壇子女兒紅,有的是幾顆酸果子,還有一位,桌前橫著一把生鏽的斷刀。蓮生幾步走過去,將懷裏兩尊擦洗幹淨的靈位送回中間最高處的位置,安頓好了,才回身與愣在門口的宗朔說話。“我是從沒讓你進過此處的,隻是如今,合該叫你也知道罷。”宗朔的手有些抖,“這些是……”“咱們一家的兄弟姐妹,仆從親友,都在這了。”蓮生也不多說,直接上前,用僅剩的左手,給宗朔號脈,過了好一會兒,在宗朔的沉默中,和尚點了點頭,卻沒再問什麽。宗朔看著眼前牌位上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或有從小照顧他的奶媽與管家,或有忠心跟隨在父親左右的能臣武將,如今都靜靜的林立在這間香火嫋嫋的佛門小殿裏,聚在一起了。“你既從幽晦之中醒了,餘毒已清,便如同新生。”蓮生給宗朔點了三支香,“拜過之後,前塵就此了斷吧。”蓮生看著沉默不語卻不來接香的宗朔,心想,這孩子長相隨了千泉,輪廓分明,英朗俊逸,但性子,卻與他父親重華如出一轍,一樣倔強、不屈,麵冷心熱,殺伐果斷之下,又是個仁人君子,這讓蓮生欣慰,又因此而憂心。當年他晚到一步,再見麵時,宗朔已然已經被灌了毒,這些年來,眾人四處尋便解法,卻仍不能得,就連聖僧也毫無辦法。而今因緣際會,得以痊愈,實在是幸事。但蓮生不想再叫他們的孩子重蹈覆轍了,天下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沒有誰是注定要背負蒼生的,這個在從多年艱辛困苦中終於熬出來的孩子,不應該再過多的難為自己了。能做的,該做的,這一屋子的靈位,已經做了,能殺的,該殺的,他也殺完了,太子翻案時,京中的菜市口,排著人頭斬了一個月。往事已矣,什麽也不該成為宗朔的負擔。宗朔跪在了眾多的靈牌之下,仰頭看著他們,就如同是看見了那個刀光劍影,又驚心動魄的前塵舊景。嫋嫋的香燭氣漸漸圍繞宗朔,他少年時期的舊傷仿佛又隱隱抽痛起來。幸而舊毒已清,否則眼前這如靈山一般的家仇血恨,迎麵而來,他必入魔障。蓮生擒著三炷香,靜靜的看著宗朔心緒翻湧的眼眸,麵目氤氳在幽寂的燃煙之中。雲中寺用膳的禪房中,已經是朝食的末尾,帶路的小師傅給阿拿了很多素食,一碗香油素餡小混沌,一隻用麵皮過油炸成的素雞,各色小菜,醬果子,還有一碟子腐乳豆腐。阿也不客氣,左右瞧了一瞧,見周圍的大桌子都空著,也沒多少人,便徑自坐到了還在吃飯的最後一班和尚身邊,和尚們見這個少年俊秀靈氣,隻以為是哪個居士家中的孩子前來吃一口飯,便隻笑著打了個招呼,沒太見外。蓋因為雲中寺是上不來外人的,也無需防備。阿笑嘻嘻,而後照葫蘆畫瓢的與眾僧人一般,行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僧禮,幾個小和尚還糾正了指點了他一番。帶著阿的那個小沙彌很盡責的將寺中頗為可口的飯食都拿了些來,又怕阿吃不完,便也都夾的不多,而後到了小沙彌做功課的時候,他便囑咐了阿幾句,又叫同桌的師兄弟們看護著些,就先走了,想著等這少年吃完再來接他。阿開頭還是老老實實在吃飯的,這素齋味道極好,他雖然平日不怎麽吃素,但今日也胃口大開,隻是還沒吃幾口,就沒了!眾僧見這少年已經吃了許多,都怕他撐了,他們這時常有山下來的居士親朋,因為飯食美味,總是吃撐了走,頗為難受。卻不料這少年也沒用他們給添飯,他直接端著大僧缽,聳著鼻子嗅了嗅,最後捋著香味就去了。收拾餐飯的大和尚剛要將剩飯炒了,做中午的餐食用,就見一個少年顛顛的跑到自己身邊,很標準的行了個僧禮,而後瞬間將大缽盂遞到他眼前。少年滋溜一下,舔了舔嘴角的飯粒子,“這裏管飽麽?”和尚一愣,沒見過這樣的,“管,管飽啊!”他雲中寺堂堂天下佛宗,別的不說,吃個飯還是管飽的。少年滿意的點了點頭,“那我要添飯了!”和尚剛要給阿盛飯,就見眼前這少年歪頭看了眼他們蒸飯的木桶,今日剩餘的多,還有滿滿一桶加了棗子、香豆與竹食的米飯。少年也不再遞飯缽,直接伸手一指,“我看用那個就行!”最終,一群大和尚,稀奇的圍在阿的桌邊,看著他抱著一大桶飯,吃得正香,眼見的今日的剩菜就不夠了,做菜的和尚又趕緊起鍋燒油,重新再做,忙的一腦袋汗。畢竟是他應承的,得管人家的飽啊!阿邊吃邊感慨,這裏的米飯怎麽都這麽好吃,宗朔長得身高體長的,那裏又大!看來還是夥食的關係,那他今日也要多吃些!阿漸漸的吃,和尚們反倒都笑著釋然了,不再去看,天下稀奇之事何其多,唯禪心不變爾。幾個和尚漸漸也吃完了,即將離開之時,其中有人問做飯的大和尚。“今日聖僧飯否?”眾僧一聽,也都憂心,坐在原處等著回應。大和尚給阿端上一盤子清炒野山菌,“誒,今日聖僧還未醒,這定術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阿一聽聖僧與定術兩詞,就知道說的應該是宗朔的大師傅,剛想開口問問大師傅如何了,隻是還塞了一嘴的飯,沒有空閑開口,便鼓著腮幫子,猛力的嚼了幾下。沒等阿開口,另一個和尚聞言便一歎氣,“阿彌陀佛,聖僧佛法武功精深,必能坐化得道。”“隻是,這衣缽傳承,該如何是好!”“聖僧隻有一個俗家徒弟,是從小養在身邊的,今日想必是回來承襲的吧。”“那,不是得先剃度麽?來得及麽?”阿一聽到這,一口飯沒咽下去,“噗”的就噴了出來,濺了對麵說要剃度的那個和尚一臉。“什麽?宗朔要當和尚!”那和尚一臉莫名,但脾氣也好,隻擦了擦臉上的飯粒,“,怎可直呼太師叔姓名。”阿倒吸一口氣,“太什麽師叔!剃什麽度!當什麽和尚!”說罷,撂下飯桶,而後“嗖”的一下,轉身就近,迅速翻出了膳房的窗戶。阿速度極快,眾僧隻看到個影,根本來不及阻攔。做飯的大和尚腿腳快,緊忙邊喊邊撲到窗邊,“小郎君快停住,下邊是山崖!”隻是等和尚往窗外一看,就見那本應跌落的少年,卻身形極迅捷的攀越在山巒之間,於陡峭處,隻一伸手,便能輕易將五指插在山岩之中,身姿之淩厲,叫眾僧無言,麵麵相覷。阿心急火燎的可管不了許多,他得趕緊去找人,再晚,他“媳婦”就要變禿瓢了!第八十八章 你要為自己自由(二更)長生殿的縷縷煙絲中, 蓮生注視的宗朔,他手上的香燭即將燃盡了,宗朔尚且還沒接。這會兒功夫, 隻聽外邊有人氣急敗壞的在喊, “宗朔,宗朔!你在哪呢?剃沒剃啊!”喊罷, 因為找不著人, 阿又氣得直跺腳,伸著爪子“嘶啦啦”的撓牆根,毛耳朵儼然就要冒出來了。這裏四處香燭冉冉,阿追著氣味到了這裏,便嗅覺不太靈敏,分辨不出來了, 於是隻能喊一喊試試。宗朔聽聲猛一回頭, 看著外頭明亮的日光照進斑駁的殿門, 和著少年的聲音一起,把這氣息沉沉的屋室都顯得透亮了, 他神色瞬間緩和。蓮生見狀了悟, 此刻終於眉眼含笑, 他們孩兒遇到了個不錯的人,生機勃勃的,叫人喜歡。隨即, 蓮生將還剩一小寸的香燭送到了宗朔手中。“返回本心,你要為自己自由。”宗朔最終接了香, 拜祭四方靈位, 而後將香燭插在父母的案前, 他又跪下朝蓮生叩首, 蓮生也受了。“殿君,您是否……”不必說,蓮生也知道宗朔的意思,於是他轉過身,擺了擺手。“我的紅塵已死,能有如今也算得償所願,而你才剛開始。”而後,聽著外頭越演越烈的撓牆聲,蓮生笑著一擺手,“快去吧,再晚,你那紅塵就要將寺裏的牆壁撓穿了!”宗朔看著蓮生的背影,寬大的僧袍遮住了這副在他年幼時看來,就極玉樹臨風的身軀。外頭起了風,風一拂,大門被緩緩吹開。這縷風繞過了定恭太子赫連重華明滅的案上燭火,又潛行下來,吹起了蓮生的袍角。宗朔終於轉身,求仁得仁,在見了這一殿的光景後,他深深理解的這個再沒入過世的,父親的側君。他始終,都是守在父親身邊的,或□□立馬,或朝堂雲雨,如今塵土歸寂,他便來做最後的守墓人。宗朔本想著帶阿一同來拜祭父母與蓮生,但蓮生卻背過身,清風又緩緩的合上了殿門,塵歸塵,土歸土,舊事已了,不必再牽掛。來拜什麽?這樣一屋子林立的陰陽舊友,別嚇到人家了,而清風又吹回了長生殿,殿中所有牌位前的燭火明滅,一雙金絲木牌位前的燭焰跳動,而後平靜。人他們已然見到了,不錯!阿蹲在牆根下,被一陣涼風拂了臉頰,頓時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覺得有些涼,便一躍到了牆邊的大榕樹上,掛在上邊垂手垂腳的往下四處找人。就在他決定要不要在這靜謐的寺廟中嗥兩嗓子的時候,就見宗朔不知從哪裏繞出來,此時已然朝自己走過來了。阿盯著男人那一頭仍舊茂密烏黑的頭發,鬆了一口氣,“哼”了一聲,癱在樹杈上不下來了。宗朔走到樹下,仰頭,透過濃翠的綠樹枝葉,看著陽光斑駁的照在阿的身上,他緩緩的呼出一口氣,覺得身上都輕了。宗朔在樹下張開手臂,阿卻扭臉噘嘴,“我不和大和尚親親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