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忙坐下,疑心自己方才中了幻術,可若隻是與魂修一個對視都能讓他失神至此……那魂修果然危險。  他心中不安,不知為何魂修突然針對自己,但也不想去詢問葉雪涯。他低著頭心事重重,葉雪涯餘光瞥了他數次,想要開口,卻都咽了回去。  金鈴聲響。  鏡心城主緩步自殿首金玉屏風後繞出來,尚未露出正臉,渾厚笑意已響徹大殿。  那是個有些富態的中年人,一身華貴衣飾,麵上滿是紅光,白衣侍者侍奉他於首座落下,複又恭謹地替他整理衣擺。  鏡心城主大手一揮,朗聲道:“承蒙諸位得閑赴會,城主殿蓬蓽生輝。長青會自上任城主卸任後已有十餘年未曾舉行,今日複開,萬望諸位盡興而歸。”  賓客們齊齊致謝,聲浪起伏,城主聞言更是大悅,拍手示意侍者登場。  著黑衣的侍者捧著木盤,低頭自金玉屏風後魚貫而出,木盤中盛著各色奇珍異寶,皆是此次拍賣之物。  如若有人看上盤中寶物,便取下桌上玉牌,擲入其中做個標記,等木盤在場中環繞一周,再交由殿首的白衣使者唱道買賣。  長青會為各派名家聯絡往來所辦,不限以靈石交易,以物易物才是常事。驚鴻峰長於劍道,門下另有鑄劍廬,所鑄靈劍皆是世間罕見的珍品。世間劍修無數,珍品靈劍卻不多見,驚鴻峰承各派交好,除卻門中人才濟濟,亦有劍廬之故。  驚鴻峰的東西,也會在他們麵前過一遭。  方河原本對拍賣之事毫不在意,隻悶頭想著心事,但見是出自驚鴻峰,還是分出心思多看了看。  隻這一眼,他驀然變了臉色。  那是一柄暗紅色的長劍,劍身修長通體透明,除卻顏色,其材質花紋乃至尺寸,他再熟悉不過。  那赫然是另一把相思!  侍者知道此物來源於驚鴻峰,隻在他們席前客氣地點了點頭,便走向下一桌賓客。  仿製的相思被帶走,方河終不能維持淡靜,震驚望向葉雪涯。  “這是……”  “來得匆忙,便取了劍廬弟子的練手之作,”葉雪涯敲了敲桌麵,避開方河視線,“重鑄相思,這樣的仿品還有很多。”  練手的仿品。  方河喉間一哽,耳邊仿佛響起數聲譏笑,虛無的笑聲縈繞在他耳畔,嘲諷他的自作多情。  相思與鴻雁取自同一塊靈石,由雪河君教導他們合力鑄成。於昔日愛慕葉雪涯的方河而言此劍意義非凡,葉雪涯待人冷漠,既不收受贈予亦不給予他人,相思是方河自詡他在葉雪涯麵前與旁人不同的寄托。  而後相思毀於海上秘境,而後葉雪涯尋回相思殘片,接著交予他重鑄的相思。  新鑄的相思靈力遠勝往昔,不似普通弟子所能成就,方河還以為這並非出自劍廬,而是由……  偏偏又不是。  葉雪涯待他何曾有過優待?從來都是冷漠無情。  方河搖頭,近乎自嘲地苦笑:“那倒是……辛苦他們了。”  葉雪涯沒有回話,目光飄向遠方。  這下連道謝的顧慮也沒有了,如今再回憶與葉雪涯的牽係,竟是斷得如此幹脆利落,反而更顯得往日愛慕幼稚可笑。  可既然厭煩至此……為何又非要拿你最嫌惡的方式來當懲罰?  方河猛然掐了掐手心,方才止住越發灰暗的心緒。  珍寶琳琅,應接不暇,席間尚有不少凡人,為仙門寶物震撼不已,擲出數塊玉牌。  凡人所來,大多為尋得道機遇,尤其青睞各類洗經伐髓的靈藥,修士們天生靈脈,無需外力相助,由此靈藥大半流入凡人手中。  方河對靈藥涉獵不多,亦不感興趣,懨懨坐著,隻盼長青會結束盡快離開此地。  魂修危險,葉雪涯冷漠,他一刻也不想久留。  一朵玉芙蓉花呈至席前,方河垂了垂眼,等著葉雪涯揮手示意侍者退開,卻聽耳邊當啷聲響,葉雪涯擲出了今日第一塊玉牌。  方河一怔。  玉芙蓉花雖說並不多見,但對修士而言其實並非必要之物。此物常用於炮製激發修為的靈藥,修士們大多高傲,不屑以外力虛長修為,故而此物鮮有人問津。  葉雪涯自不會對他解釋,拋出玉牌後又冷淡坐在一旁,左手按在桌上,輕敲雪河君交予他的玉簡。  玉芙蓉花、珍瓏草、蕩水木……  葉雪涯一連擲出三塊玉牌,俱是促進修為的藥材。每次擲出玉牌後手下玉簡便閃過一道微光,方河目光漸漸凝在玉簡上,疑惑更甚。  如他這般修為泛泛,雪河君也不曾讓他服過此類靈藥,驚鴻峰上有誰需要這等藥材?  又或者師父一直閉關,其實是另有隱情?  上半場拍賣將要收尾,最後一名黑衣侍者自屏風後走出,他手中圓盤碩大無朋,人尚未走到近前,盤中寶光已先映亮整座大殿。  鏡心城主忽然開口:“既是繼任城主,為表誠意,我也給諸位呈上一件寶貝。在座皆知前任城主天資不凡,為人亦是慷慨。白黎城主離去時,特意斬斷尾指,留仙骨為引,想替嶽某於最後飛升之際多添助益……在此謝過白黎城主,隻是仙骨意義非凡,我更屬意將它贈予有緣之人,或許仙骨在旁人身上的效用,遠勝過助我飛升。”  仙骨之名一出,全場嘩然。  連沉浸心事的方河也不能忽視動靜,驚愕抬頭。  黑衣侍者穩步向前,圓盤中光亮耀如陽炎,等到諸人終於適應這刺目光亮,才發現那不過是枚指頭大的丹藥。  丹藥極小,妥帖收納於盤中木盒,周圍縈繞著霧一般純淨濃厚的靈力,鏡心城主揚手一揮,靈力悉數收回,光華內斂於盒中,漾出水波一樣的光澤,儼然不似凡世之物。  鏡心城主朗聲笑道:“這便是以仙骨煉就的丹藥,傳言仙骨可生靈根、續靈脈,在座亦有不少凡間來的朋友,或許可借此脫胎換骨。”  其時唯有飛升才能超脫人間,修士與凡人本同處一界,隻是修士們自視甚高,鏡心城又以“第一仙城”聞名天下,故而修士們常將幾座仙城之外的地界稱為“凡間”。這話說的冒犯,但此刻在座凡人已無心介懷。  00:07:39第十九章   傳說中的仙骨!  世傳當初白黎感應飛升,卸下城主職位,尋一處僻靜山頭等候天劫,而後劫雷足足劈了三天三夜、直至將整座山峰都化作齏粉,飛升之劫方才終止。  天雷之後此地空無一人,聽聞有人看見一道純白靈光悠悠向上而去,大抵便是成功飛升的白黎。  天生仙骨尚需如此磨難,凡人破道修仙又是何等之難。  而今竟有仙骨現世這可是能助凡人生出靈脈、助渡劫隕落者再登仙途的神藥!  立時有人不顧侍者未到近前,便將手中玉牌擲入盤中“我願以千金來換仙骨!”  “千金又算什麽?我另有珍稀法器願以交換……”  一時場中沸沸,俱是爭求仙骨。鏡心城主一手支額居於上座,見此間喧鬧,笑意越發深沉。  天生仙骨,原是如此招人覬覦。  方河僵立原地,忽覺背脊陣陣發涼。  燕野留給他的桃花印被破,情藥已經發作,遮掩仙骨氣息的效用多半也一並消失了。  而以他這點修為,能製住他的人不計其數,如若遇到有心者……生剖取骨並非難事。  所以燕野離開前才會讓他去找葉雪涯,所以他要提一句“護你周全”。  雖然有鏡川雲中蛟在前,但那到底是獸類,他沒想到凡人修士也會對仙骨如此狂熱。  如果他們知道這裏有身懷仙骨之人……如果他們知道自己修為淺薄……  “怕什麽,驚鴻峰上沒人動你,這裏也不會有。”  正是驚惶之際,卻聽葉雪涯啜了口茶,語調低沉平穩:“往後回了驚鴻峰,還有誰在意你的仙骨?”  方河聞言一愣,詫異看向葉雪涯,後者仍沒有看他,仿佛杯中浮沫比此刻的方河更值得關注。  沒有誰能在我眼前動驚鴻峰的人,所以不必在意。  葉雪涯無聲補充。  可我並不想承你的情。  方河心底泛起微妙的波瀾,略微點頭,權當回應。  驚鴻峰不需仙骨,其餘仙道世家卻非如此。視野之外,已不隻是凡人在爭搶仙骨。  鏡心城主拋出仙骨,卻不曾言明自己所需何物,任由眾人不斷往盤中丟擲玉牌。直到侍者走到近前,方河才明白為何手掌大的木盒需要以這般大的圓盤盛放。  圓盤之中玉牌堆砌如山,幾乎快將仙骨木盒淹沒。在此之前從無一樣珍寶享受如此追捧,每一塊玉牌都象征一人乃至數人對仙骨的渴求,方河盯著玉白牌麵,忽然覺得那就是累累骨骸,白骨利爪鋪天蓋地,要將他剖開皮囊、剔下骨架、為人吞服吸納。  不安憂慮卷土重來,連葉雪涯的承諾也不能消解。就在方河越發焦慮時,袖中陡然一陣冰涼刺痛,白骨的幻覺一閃而逝。  ……是蛟珠?  他握緊袖口,不敢在葉雪涯麵前探查,低頭掩飾麵上情緒。葉雪涯瞥他一眼,向使者擺了擺手,示意驚鴻峰無意競拍。  侍者略有詫異,卻沒有多言,點頭離去。  繞場一周後,盤中累起一座搖搖欲墜的玉牌高塔,看樣子近乎是每位賓客都擲出了玉牌除卻驚鴻峰。  鏡心城主見狀大為滿意,待侍者端著仙骨與玉牌重回屏風後,站起身道:“承蒙各位道友賞臉仙骨世間罕有,嶽某不敢妄定它的價格,便遵從凡世的規矩,‘價高者得’,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修士們聞言多有不忿,凡人們卻喜出望外珍寶法器皆是無價之物,可鏡心城主並不需要,若論“價格”,自是凡人們的真金白銀更為直觀。  席間喧嚷,但到底是鏡心城主持有仙骨,無人敢出言抗議。  那便是默許了鏡心城主的提議。  鏡心城主欠身微笑:“謝過諸位,按照慣例,長青會下半場便是競價買賣……”  “且慢,我等來得晚了些,尚不知如何參與拍賣,隻是先被介紹來此落腳。城主若不介意,可否破例為我等添個機會?”  一道詭怪嗓音自大殿角落傳來,喑啞粗礪如同在喉間塞了沙子,眾人循聲望去,先看到數枝白骨森森的骷髏法杖。  竟是魂修在開口。  鏡心城主極輕地撇了下眉,複又揚起笑意:“自然可以,不知貴客有何物需要交易?”  幾位魂修聚在一起,低頭竊語了一番,拿出一個漆黑的圓珠。  “攝魂珠,”那人道,沙啞聲線伴著描述更添詭異,“此物輔以秘法可拘人神魂,至於是製作肉身傀儡還是借以煉魂……全看買家的心意。”  魂修黑袍下的手近似枯爪,幹癟的皮肉粘著枯瘦的骨,皮膚亦泛著詭異的青紫淤痕,這樣的一雙手拿著漆黑的攝魂珠,一時連近旁的白衣侍者都不敢接手。  四座俱驚,已有人出聲喝止,叱責魂修如此囂張,鏡心城主卻不在意,揮手招來微風,在眾人驚異的視線中托起攝魂珠,輕輕放在仙骨旁邊的空白木盤上。  “來者是客,在我治下的鏡心城不設成見,魂修道修並無區別……謝過這位道友,我便將攝魂珠收於此處,等下半場拍賣開始,若有競拍者,直接唱道便是。”  當啷一聲輕響,攝魂珠落於盤中,蓋住滿殿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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