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樓未顧他的震驚,徑自說道:“怎麽,你在驚鴻峰待了十六年,餘雪河都不曾告知過你身世由來?”  “……身世?”  方河徹底怔住,他隻知自己是被餘雪河自封魔戰場上帶回來的遺孤,未曾想過還有人知曉他的身份來曆。  而即便世間還有人記得他的來曆,為何這個人會是明幽城主許星樓?  許星樓見他愣神,嘴角微挑,眸光卻是薄涼譏嘲:“你竟然一無所知?餘雪河可真是‘用心良苦’。”  “……”方河隻覺芒刺在背,方才飲下的茶水更如針一般紮在喉嚨,蒼藍一句“來者不善”,未料真的一語成讖。  “晚輩愚鈍,不知城主有何指教?”  許星樓仍是笑著看他,吐出的話語卻句句如刀:“你的師母、驚鴻峰曾經的大師姐陳時暮,她是為了救你才死在群魔手下,而你竟然對此毫無記憶?”  方河立時悚然,然而他對陳時暮確實毫無印象,半晌艱澀道:“晚輩……我……初到驚鴻峰時,我意識混沌,過了許久才恢複清醒。至於上驚鴻峰前的記憶,我已盡數忘記……”  “我……不知道陳師姐是因我……”  他再難啟齒,而與此同時往日困惑豁然開朗餘朝的厭惡、雪河君的忽視、其餘師長的漠然,一瞬都有了解釋。  如此驚才絕豔的大師姐,拚死隻救回來一個辜負天資的廢物,如何不令人扼腕歎息。  許星樓見他怔忪,忽又放緩語氣,悠悠道:“不必驚慌,我隻是覺得你該知曉自己的來曆。雪河君或許仍在介懷時暮的死,我卻不這麽想,你該知道這些。”  “……謝過城主,”方河澀聲道,“也在此感謝陳師姐當年救命之恩。”  許星樓搖了搖頭:“當年封魔戰役仙盟損失慘重,時暮隻是諸多犧牲者中的一個。”  “如今又逢天魔作亂,你又恰好在這時來了明幽城,”許星樓頓了頓,銳利看向方河,“她的死其實於上次戰役微不足道,隻是我心係故人、耿耿於懷罷了。”  方河欲言又止,但萬千言辭都如石子般哽在喉間,唯有報以苦笑。  “你當是遷怒也好,怨懟也罷,隻是身為時暮以性命換來的人……我希望你能對得起她這份恩情。”  許星樓眼尾生得狹長,眉峰上挑,眸光中滿是鋒芒,方河被她注視,恍惚覺得竟像被看穿了每一寸心事。  如何算是“對得起陳時暮的恩情”?  他身負仙骨,卻修為不濟,自是難抵陳時暮當年修為萬一;而陳時暮因在群魔中救他死去,他卻與燕野這位天魔糾纏不清,甚至數次為燕野遮掩身份;至於報答師門……他早已因與葉雪涯心生齟齬,自請離開驚鴻峰。  若要此時的他回報陳時暮的救命之恩,難於登天。  許星樓仿佛已看出他心中有鬼,抬手理了理鬢發:“聽容瀲說,你還另帶了兩位‘朋友’進城?北境荒漠確實危機重重,但你尋求幫手之際,也得時刻謹記自己身為正道的身份。”  “畢竟外人看你,始終是‘驚鴻峰的方河’。”  “晚輩……”  有那麽一瞬,他差點將自請離開師門一事脫口而出。  袖中龍尾微動,安撫般掃過他手心。  方河定了定神,鄭重回道:“晚輩自當不負厚望。”  許星樓深深看他一眼:“你隻需問心無愧。”  00:08:50第四十四章   身世話題一了,許星樓又向他問起雪河君近況,方河離開驚鴻峰已久,隻能拚命回憶往日情境,含混應答。  許星樓聽他語焉不詳,以為是雪河君心存芥蒂,看方河越發局促不安,終是放過了他。  一番會麵有驚無險,臨別時許星樓道明日便會送他出城,屆時他與燕野蒼藍可借城主手諭通行明幽城結界。  北境魔修肆虐,明幽城更是戒嚴,然而到底是念在故人的情麵,許星樓未再為難他。  這廂方了,重回容府仍未見燕野,方河隱憂不散,唯恐又生變故。  蒼藍變回少年體型,看出方河在為燕野擔憂,心中嫉恨之餘,也唯有強行壓抑,轉而寬慰方河不要為許星樓的話掛心。  “許城主……”方河揉著額角,苦笑,“我竟不知,原來我欠過這麽多恩情。”  “哥哥,他們施恩並非是為向你索取回報,你又何必總是鬱結於償還?”  方河一愣,詫異望向蒼藍。  蒼藍道:“你之前救助凡人,可是為了讓他們報答你什麽?”  “自然不是……”  然而旁人待他與他待旁人,如何能一概論之?驚鴻峰上多年冷遇,如今隻需一點微薄好意便足以令他感懷在心。  方河悵然歎息,或許在小龍眼中的挾恩相報,於他而言卻是不得不還。  “……至少眼下,我不曾把它當做負累。”  “許城主說‘問心無愧’,那便依她所言吧。”  蒼藍欲言又止,半晌低歎:“無論你做什麽,我總是聽你的。”  方河笑了笑:“謝了。明日出城,希望諸事順利。”  “……是,哥哥定會如願的。”  -  “餘雪河的消息呢?”  水榭別院中,容瀲躬身回道:“城主,水鏡雖已傳訊驚鴻峰,但回應的人卻是大弟子葉雪涯。”  “葉雪涯?”許星樓問,“那個封印鏡心城心魔的人?”  “正是。葉雪涯回應……”容瀲遲疑道,“他說‘任他去留’。”  “當初鏡心城中,如意樓傳出消息,說驚鴻峰方河與屠戮鹿城的魔修關係匪淺,更有傳言魔修屠城隻為掩飾他仙骨下落。謠言不知真偽,可是聽者有心,恐怕已有人盯上了他的仙骨。如今方河獨自在外,身邊更跟著兩個來路不明的人,城主真的要讓他們走?”  “餘雪河境況不妙,想再尋藥師是情理之中。”許星樓蹙眉,“但他不是奉餘雪河的命令,那他身邊的人……”  若那兩人是正道修士,何必如此遮掩。  可方河未顯脅迫之態,那兩人多半也不是為仙骨而來。但若是妖魔邪修之列……方河能與他們平易相處,又是將自己置身於何種立場?  而這是否出於雪河君的授意?  “偏偏又在這時候閉關……”許星樓煩躁道,“他的弟子,還要我來替他管束不成!”  “北境正是多事之際,明日便送他們出城。既是從容府密道進來的……囑咐容青,就當從未見過這幾人。”  容瀲連忙應是,見許星樓無意追究容青,終是長鬆一口氣。  -  這夜注定不寧。  燕野遲遲未歸,雖得過他三五次承諾,方河仍不敢掉以輕心。  他想離開容府去尋燕野,蒼藍卻強硬攔住了他,半晌交涉無果,蒼藍隻得無奈歎氣,告知方河實情。  “哥哥,那位容夫人可是一直忌憚著我們呢。”  蒼藍說著,取出骨扇,隨意點過院牆上幾塊隱蔽浮雕,“你的一舉一動,都被報備到了那位夫人乃至城主麵前,如若天魔真要在城中作亂,你倒不如留在她們眼皮底下,省得沾上是非。”  “這是?”順著蒼藍指點的方向看去,方河才愕然發現浮雕中含著靈石,四方靈石呼應,構成一個極隱秘的法陣。  “她們無意害你,但你來得突兀,忌憚猜疑是少不了的。天魔不告而別,想必有他的目的,生死皆是咎由自取。你身邊少了一個隱患,分明應當拍手稱快才對。”  “……”  拍手稱快自是做不到,然而袖手旁觀……  方河猶豫回首,望向院門。  若非出於信任,他不會邀請燕野同行。  可他這一廂情願的信任,能得燕野幾分回應?  燕野輕狂,燕野倨傲,又豈是幾句承諾能束縛的?  ……  燕野。  才說讓他不要輕信旁人,原來燕野自己也在“旁人”列中?  -  明幽城中,寂靜庭院。  燕野收劍,數塊木質傀儡應聲而裂,散作縷縷黑煙。  片刻功夫前,他尚是被數位麵目僵硬的修士團團包圍,而今隻餘遍地殘骸黑霧。  “楚弦……”他冷眼盯著黑霧消散,輕聲嗤道,“該說你是狡兔三窟,還是死而不僵呢。”  四位天魔本出同源,隻需一點魔息異動,便能輕易感知彼此存在。  多麽巧合,鏡心城中他於如意樓捕捉到楚弦魔息痕跡,而今在明幽城中,他再次發現楚弦遺留的傀儡線索。  這傀儡做得粗糙,魔息亦是微不可察,燕野自認足以應付,方才獨自離開。  他知道眼下不便與楚弦潮平正麵撞上,然而收拾些傀儡分身還是綽綽有餘。罕有人能像潮平那般威懾到他,燕野驚駭之餘,亦是記恨在心。  如今能尋到楚弦手下傀儡出口惡氣,何樂而不為?  “非要做成正道修士的模樣……”燕野低聲自語,環顧四下庭院,發現正是某座仙盟集會的地盤,眉頭蹙得越發深,“他什麽時候和修士走得這麽近了?”  人間五座仙城,楚弦不僅在為首的鏡心城中藏匿多時,還創立了一座聞名天下的如意樓,而今在北境明幽城,亦有楚弦傀儡存在。  其餘幾座仙城是否有楚弦的手筆,燕野尚不能明晰,可既然在明幽城中發現了楚弦的傀儡,那在北境作亂的魔修多半和楚弦逃不開幹係。  燕野身為天魔,自認隻想吞噬同類求得獨大,然而楚弦與潮平所求,他一直不能理解。  潮平想三足鼎立維係平衡,楚弦這四處作亂,難道是為了“報複人間”?  未免太過可笑。  無論如何……那兩人早晚會被他吞噬同化,到那時天道也拿他無可奈何。  燕野猛一揮劍,魔息火焰隨之濺射,將傀儡殘骸焚燒殆盡。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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