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黎麵色不變,道:“我同龍族鮮少往來,隻知道他們對天道管束頗有微詞。你要做的事情,他們未必會阻攔。” 楚弦挑眉:“這麽看來,我竟是一路順遂?” 白黎未接話,反問道:“你還有什麽問題,不如一起說個明白。” 楚弦搖頭失笑,和白黎打交道,總是特別幹淨利落。 “那我便問最後一個問題,關於仙骨……” 一直無波無瀾的白黎,手中杯盞忽然蕩出一圈漣漪。 楚弦未留意到這點微妙變化,繼續道:“坊間傳聞,世間還有位身懷仙骨之人。我想不會有人與你同享一樣的天道青睞,但出於好奇,隨口一提罷了。” “那個人,現在怎麽了?” 白黎直截發問,倒是讓楚弦愣了一瞬。 他沉默片刻,答道:“不怎麽樣。那個人自己叛出師門,身懷仙骨的消息又走漏多處,以修士們對飛升的執著,恐怕現在正忙於躲避追捕呢。” “他們想殺他取骨?”白黎擰眉,“……原是如此?” 他的反常顯而易見,楚弦覺出端倪,試探道:“你認識這個人?是否需要我出去找他?” “不,”出乎意料,白黎否認道,“我不認識,也不想見到他……” 話音未落,身後竹舍間忽然傳來一聲短促尖銳的鳴聲。 白黎立時起身,麵色劇變。 “楚弦,”他已轉身朝竹舍走去,未再多看楚弦一眼,“我另有事在身,便不送你了。” 這逐客令下得猝不及防,楚弦倒也未覺出冒犯,隻是在原地多坐了片刻,仰頭喝盡杯中茶,才攜著分意味不明的笑,帶著潮平往外走。 竹林屋舍消失不見,漫天黃沙又至眼前。楚弦撫掌,麵露譏嘲:“仙城他不在意,龍族魔族也不在意,最後歪打正著,那個叫方河的修士,竟有這般分量?” 潮平一路沉默,直至此刻方才開口:“阿弦,白城主身上……帶著死氣。” 楚弦霎時一驚:“怎麽可能?白黎怎麽會死?!” 潮平遲疑道:“不……那不是他的死氣,隻是他沾染的氣息。就如同‘姐姐’那時一樣,白城主他恐怕去了生死狹間。” 生死狹間於潮平而言也難保有去有回。白黎經年居於荒漠,對外界無知無覺,為何會突然去往那等九死無生之地? 楚弦沉默許久,才道:“他在北境化名藥師,若是善心發了要去狹間撈個什麽人回來,也未嚐不可。” 潮平無法回答,隻能一如既往地緘口不言。 - 無止境的下墜,漆黑深淵吞噬一切,萬千生機化作流溢光點,不斷飄散四方。 方河意識昏昏,滿心隻一個念頭他又回到這裏了。 生與死的狹間中,再無悲喜與愛恨。在這場墜落的盡頭,等待他的將是永恒寧靜的解脫。 這一次不會再有人來阻攔他了,那位“神君”總不至於恰到好處地出現第二次。 他贏了。 想到這裏,方河突然生出微妙的滿足,至少這一次他成功選擇了自己的死亡。 待他意識潰散的那一刻、待他生機斷絕的那一刻,那將是他這一生,為數不多的真正得勝的時刻。 他閉上眼,等待著這副殘軀重歸天地。 …… 良久、許久。 咚。 極沉悶的一聲響,他接觸到了某種黏稠流動的東西,那似乎可稱為“地麵”,他墜落到了狹間的盡頭,而意識昏昏沉沉,卻始終沒有潰散。 ……這是哪裏? 無言可表方河此時的驚訝他甚至還能操縱自己的身軀、從這黏稠渾濁的“地麵”中站起來。 嗅覺被遲鈍地喚醒,血腥味腥臭濃鬱,令方河幾欲作嘔。 深淵上層忽然明朗,漆黑的屏障緩慢剝離,無數黑色碎屑墜落之後,展露出的是血色的、無邊無際的天穹。 時有漆黑剪影尖嘯飛過,其聲淒厲、其形殘缺,赫然是妖魔殘骸。 ……這是什麽?! 方河一瞬驚駭,這場麵何其眼熟驚鴻峰上舊時夢魘、被魂修襲擊時的昏迷夢境,無數徘徊不去的噩夢裏,他就是被困在這血色天穹的牢籠之下! 而今他選擇死亡在他的死亡盡頭,等待他的竟是舊日噩夢的重現?! “嘶!” 手臂上驟然傳來撕裂的痛楚,方河痛呼出聲,而未待他細看手臂傷口,大腿上又傳來直達骨髓的劇痛! 嗡、嗡、嗡 流竄的妖魔殘骸似乎終於發現了外來者,紛紛匯集此處,無數黑影將方河團團包圍,迫不及待地張開利齒,勢要將方河分食殆盡! ! 實是劇痛之至,前所未有的痛楚甚至讓方河連聲音也無法發出,他試著凝聚靈力,可那些微薄靈力早已隨生機逝去,他甚至連相思也無法召出。 生死狹間的底層,他已是“死人”,又何來靈力一說。 如今還伴著他的隻有一身仙骨,而令這些殘骸貪婪啃食的,正是那天道贈予的仙骨血肉! ……這才是他真正的死亡?死亡原是……這麽痛苦? 劇痛已令方河失神,而不知是雙目已被啃食,又或是黑影徹底將他包圍,他已看不見那血色天幕,唯有無窮無盡的黑暗。 如果這份痛苦的終點是真正的死亡、如果在這樣的折磨後能得到解脫…… 最後一絲恍惚意識裏,方河這樣祈盼。 …… 良久,又是良久。 他感知到自己閉著眼,接著四肢百骸的知覺緩慢複蘇,他發覺自己躺在某處粘稠的、泥濘的地麵上。 “……” 方河不自禁地環抱周身,甚至無法控製住顫抖。 嗡、嗡、嗡 那聲音又來了,而即便閉著眼,他也能感知到眼前景象驟然黑沉。 身懷仙骨的人,從來不會因單純的外傷死去。 那傷口會愈合、那血肉會再度生長。他總能恢複至完好如初。 而眼下,他將成為周圍環伺妖魔的、取之不盡的食糧。 這才是他死亡的真相。 00:09:28第五十七章 茫茫荒野中,有人以幻術藏匿著一處水榭竹林,竹林間另起屋舍,屋中正有一人,對著水鏡擰眉沉思。 其時鏡中一片渾濁黑紅,實在難以分辨景象形貌,但白黎心知肚明,那即是深淵底層、群魔噬身之象。 若是尋常凡人,死去後便該身歸天地、魂入冥府,開啟下一場往生輪回,然而那是“凡人”的死路,若換作修士則不可相提並論。 有人以魂修秘法逃避往生輪回,有人以法器靈藥尋求延壽之法,還有一種人,無需外力襄助,他永遠不會“死”。 白黎眸色微沉,餘光瞥到自己的右手尾指那裏套著一枚精致的白骨指套,指套之下,空空如也。 那是他贈予鏡心城主的指骨,因他早知,仙骨血肉最能克製魔。 他比方河幸運,天道贈他磅礴無盡的靈力,所以妖魔不敢近身,更遑論吞食。 而方河不一樣。 在他之後的這位仙骨,靈力早已被剝離殆盡,妖魔對他絲毫不懼那將是它們最軟弱、最可口的食糧。 我明明,已經攔過他一次。 白黎揉了揉額角,罕有的煩躁。 他這麽執著尋死、愚蠢地不聽勸阻,實在該長點教訓。 白黎心中煩悶,而水鏡並不通他情緒,安靜映射狹間煉獄。血汙泥沼渾濁相混,久久未曾消散。 他知道在血色之後藏著怎樣的痛苦,世間最淒慘的命運莫過於此。 良久複良久,竹舍間終是傳來一聲悠長歎息。 - 傳言天魔出世時,人間遭逢大難,妖禽走獸橫行山林,凡人屍骨遍野。 其間有一類鳥禽,一曰報喪,渾身黑羽、爪喙鋒利,會將獵物仔細剔食,隻留一副幹幹淨淨的骨架。 那是方河舊時在驚鴻峰上所聞。 而今他被無窮無盡的黑影覆蓋、一身血肉消減又複生,無數次瀕死輾轉,往昔回憶如潮水般起了又落,到最後海潮盡退,隻餘這麽一件微不足道的傳聞逸事,在腦海中往複回響。 他被黑鳥包圍了他反複地想,那些鳥啄食他的肉、飲啜他的血,最後隻留一副雪白的骨。 而後骨肉蘇生,往複循環,苦難永無止境。 深淵底層是寂靜的,這裏沒有人聲,沒有人影,想要呼痛已無氣力,想要求救,卻是求生無門。 神識、五感、越發稀薄的記憶到最後連絕望也被啃食,往日種種再不可考,沒有什麽比無盡的折磨更可怕。 仙骨支撐著他身軀不毀,但身為方河的存在將在這無止境的複生間抹殺殆盡。 這或許,是天道對他一意自戕的懲罰。 - 腳步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