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院落中頃刻萬籟俱寂,遠處的蟬鳴與水流聲都消失了,風也隨之凝滯。  蜂蝶靜止不動,水流平緩無波,在極致的靜謐中,仿佛萬物的時間都在此定格。  方河心中劇跳,突覺異樣不安,即便他知曉周遭一切都是白黎由空白畫卷演變而來,可他早已習慣生機盎然的景象,也願意以假代真。  此刻萬物止息,猶似被剝離生機,讓他不得不清醒認識,這都是白黎為他構築的虛幻美夢。  美夢幻象,或生或死,俱在白黎一念之間。  “你蘇醒時,稱呼我為‘師兄’。”  白黎落座回竹椅上,拾起典籍垂眸翻閱,“如今是又想起了一位?”  “……”  方河喉間幹澀,從未覺得與白黎交談如此困難,從前他百般向往埋葬過去粉飾太平,而今卻不得不將這些偽裝寸寸揭開:“我的記憶並不完整,此前我從未過問……”  話到這裏,方河咬了咬牙,沒有再繼續說破:“我通過劍中共鳴之象看到他性命垂危,到底放心不下,想去確認他的安危。”  白黎靜靜聽完,目光仍未從書頁移開:“隻是如此?”  “自然……”方河猶豫道,因他恍覺自己也不知到底要做什麽。  去找那個重傷的人,去確認他性命無恙,要見到他平安無事可是之後呢?  若那人大難不死,他自可放心離去;若那人性命垂危……他是否要去守候相陪?  那個人對他到底是何等重要的存在?  由劍中共鳴的幻象,他隻見到幼時的自己陷於夢魘茫然無覺,而那位師兄是陪伴自己走出深淵的人。  再然後是經年師門相處,少年時的他多被照拂,雖則不知為何之後漸行漸遠,但師長照看不周、師兄代為教導的印象已銘刻心底。  那是一個曾施與他恩情的人。  所以無法對他的險境無動於衷。  方河定了定神,道:“他處境凶險,我不能坐視不理。”  白黎終於放下書頁,專注盯著方河:“若你見到他一切安好,是否還會回來?”  “……?”  方河聞言怔住,完全未料到白黎還肯收留他,說出這番話時,他已做好重回凡世流離的打算。  “當、當然,”因太過意外,方河連話語都不太自然,“你這裏……是最好的歸宿。”  “歸宿”。  這句話一出口,白黎與方河皆是一怔。  少頃,又是寂靜。  於無言的沉默間,微風複又湧動,流水繼續湍湍向前。  蟬鳴漸起,鳥雀振翅,花枝隨風搖曳。  方河不禁四望,心道這個世界又一點點“活”了起來。  “我隨你同去。”白黎起身,抬手招來外袍與佩劍,於方河驚詫的眼中,他一頭雪色的發轉為鴉羽般的黑,一身白袍也籠罩在漆黑披風之下。  他帶上兜帽遮住大半麵目,同色漆黑的劍身懸掛腰際,古樸素雅不帶絲毫裝飾,方河想起來,這就是那柄“太上”。  “若你力有不逮,我也可從旁協助。”  “謝、謝謝……”  方河想問白黎為何要做此打扮,又覺這個問題在眼下實在無關緊要,他轉而問道,“說來慚愧,我隻見到劍中示警之象,不知那位師兄在何處遇險……白黎,你能感知到嗎?”  白黎盯著他,眼神是方河看不透的深沉與凝重,他道:“當然。把手給我。”  方河順從地伸出手去,心道白黎真是永遠無法想象的強大。  雙手交握,白黎擰眉沉思,片刻後當空召出一道銀白的蓮花符文他竟是隨手就辟開了一道傳送法陣!  “你要找的人,他就在那裏。”  他牽著方河,一步踏入陣法。  這一係列動作堪稱電光火石,方河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頃刻便隨白黎到達陣法的另一端!  呼嘩!  鹹腥海風撲麵襲來,浪潮如沸騰般翻湧不定,方河隨白黎禦劍停在海潮之上,一眼瞧見前方被籠罩在紫黑陰雲間的孤島山峰,霎時驚愕失色。  00:10:11第七十二章   天幕陰沉,滾滾黑雲猶如海潮顛覆,亟待將整座山峰吞沒。  風鼓獵獵,浪花如陰森的觸手舔舐衣角,方河雖同白黎並肩而立,仍是心有餘悸。  “還有人?”  未待方河看清四下,忽聞白黎低聲自語,旋即劍身陡然一顫,帶著方河升上高空。  視野越發開闊,山峰側麵,赫然現出大片懸於高空的身影。  竟是數位禦器騰空、手執兵銳的修士。  白黎悄然擺手,落下一道隱身屏障,禦劍停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  風聲呼嘯而過,夾著無數不甘的嘈雜怒罵,悉數闖入耳朵。  “……昔日征戰四方的驚鴻峰,如今隻剩個烏龜樣的殼子?天大的笑話!”  “他們這結界什麽時候能解開……那山上,真會藏著仙骨?”  “嘁他們將仙骨藏了二十年,我不信他們不曾留下痕跡!”  仙骨。  他們聚集於此,是為奪取驚鴻峰上的仙骨?  可仙骨如此稀罕,在他的師門中,若無第二份仙骨存在,那這些人所指的仙骨分明是……!  白黎聽著遠處言語,眉頭越蹙越緊,餘光瞥見方河臉色煞白,低聲寬慰:“我亦是身懷仙骨之人。”  “他們動不了你,盡可放心。”  “……”  這句安慰入耳,方河卻不見半分輕鬆,耳邊似有重音回響,似乎就在不久之前,有人對他說過極相似的一句話  “怕什麽,驚鴻峰上沒人動你,這裏也不會有。”  袖中相思嗡然一顫,前方人群亦在同一刻嘩然,方河受驚望去,但見護山結界緩慢開啟,於漫天陰雲雷霆下、在無盡浪潮波濤上,有人提著一柄銀白長劍,緩步踏出山門。  -  近日北海多有不寧。  蒼藍重歸北海,先是在龍族列島暫作歇腳,但到底他此刻是蛟非龍,不願在龍族群集之地久留,沒待幾日便打算前往驚鴻峰。  兩地相隔不遠,然而當他到達驚鴻峰領域,卻是被牢固結界封堵,無法靠近山門一步。  仙道門派的護山大陣他雖早有耳聞,卻未料驚鴻峰的結界如此堅固,竟是半絲漏洞都無。  這裏是方河的師門,當他瀕死垂危,是否是師門中人出手相救、再將他藏到了結界中?  蒼藍望著觸手可及的山崖,眸色晦暗如陰沉海浪。  他記得分明,在方河的“故人”中,有一位便是他的師兄。  但那不過是個尋常的修道者,想來不該有起死回生的能耐。  那是誰救了方河,他又會在何處?  自與方河分別後,他存活於世的每時每刻都會為此焦灼。  然而終不得解,天下之大浩渺難尋,蒼藍自知時日無多,心中盡是焦急與疲憊,末了他沒有選擇遊曆尋人,而是守在驚鴻峰下,尋覓破陣的機會。  讓我去往他曾生活過的地方,蒼藍想,猶如絕症之人渴求續命之藥。  若我實在找不到他,至少讓我在離開前,再看看他留下的痕跡。  哪怕終將會被融合吞噬……我也要死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細數他與方河相識的時日,除卻初見時他吞了方河一顆蛟珠、蓄意交換龍血血誓,竟是什麽也沒留下。  方河在這世間幹幹淨淨,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現在想來,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  他甚至連一處憑吊寄懷之地都找不到。  他在周遭島礁上休憩,化為漆黑蛟身合於風浪,每日定定盯著那座山崖,直至發覺與日俱增的異狀。  有魔息自內而外,彌漫整座山峰。  龍族身份特殊,非仙也非魔,天道曾授予這一族誅魔的使命,身為繼任龍君,蒼藍對魔息再熟悉不過。  修仙者的師門中突兀出現魔息,那隻能是有修士出現墮魔的預兆。  且觀這天邊陰雲聚集……蒼藍眉頭緊蹙,心道恐怕雷罰將至。  此處是方河的師門,不知方河現在是否在驚鴻峰上,若是這雷罰要牽連整座山峰……  蒼藍斟酌再三,還是打算靜觀其變。  這場變故並未讓他等得太久,三日之後,有修士至遠方趕來,三兩成行越聚越多,最後一眾修士聚於封死的山門結界前,先是為這天劫之象震撼,再則便是為聲討驚鴻峰多添籌碼而狂喜。  既有門人與魔同行生出焚城之災,如今山門又被天雷降罰,無論如何,驚鴻峰此刻的聲望已是一落千丈。  舊時為封魔戰役損失慘重、得到仙盟敬佩敬仰的仙門世家,如今也隻落得滿身汙名。  蒼藍化為蛟身潛於海浪,冷眼旁觀修士們的喧嚷,直至聽聞他們提及方河,他的神情才有了變化。  他們找上驚鴻峰,是為了聲討“罪人”方河。  他們要將方河施予剝骨之刑,以懲他的墮魔之罪。  蒼藍寒聲嗤笑,心道即便方河沒有遇見魔修,但隻要他身懷仙骨卻靈力低微的消息走漏一次,那這樣的場麵早晚都會出現。  他煩躁地甩著尾尖,怒火催著他衝出去將這些不長眼的人殺個幹淨,但見驚鴻峰山門結界封閉數日紋絲不動,也不禁懷疑山中藏著什麽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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