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叫他,“你醒了嗎?”  方河茫然睜眼,先見了滿目皓白月光。  有人直視著他,眸光比月色更清澈明亮,那人耐心道:“同處多時,終是等到你蘇醒了。”  “……葉師兄?”  幻境虛像與朦朧記憶交互重疊,方河蒙然且恍惚,無數似曾相識的畫麵如浪潮湧現,衝擊他脆弱不堪的識海。  遮天蔽日的血色、悲淒哭嚎的亡靈……無數苦難被刻意抹去,識海被混沌封存。他被一雙溫柔的手從魔域中救出,帶到一座避世孤立的海島山崖。  有看不清麵目的長輩對他說,往後他便是門下第三徒,另有位神情清冷的少年走至近前,帶他前往寢居同住。  此後無數日夜夢魘不斷,那少年靜默陪在他身側,帶他修行給他指引,雖則過程艱苦,但終是等來雲開霧散的一日。  他們之間,確有過旁人無法替代的照拂與陪伴。  所以在白黎的桃源幻境中醒來時,他第一眼便將白黎當作葉雪涯,脫口而出的稱呼亦是葉雪涯。  因他永遠會記得第一個陪他走出迷霧的人。  隻可惜這樣的過往,終究未能抵過往後的風波。  葉雪涯應了他的呼喚,道:“是我,原來你認得我是誰。”  方河頓了頓,手掌在袖中悄然攥緊,末了終是下定決心,決意追溯過往記憶。  他道:“葉師兄,葉雪涯。你是那個帶我走出夢魘的人。”  “久蒙照料,緣慳一麵。如今我終於見到你了。”  “……”  葉雪涯一時沒有接話,隻沉沉盯著他,背對月光的身姿幽影暗沉,眼底晦明難辨。  方河莫名察覺一絲危險,就在他準備再說些什麽時,卻是葉雪涯先起身退開、站定於床榻三步之外。  葉雪涯道:“明日我會向師尊稟明消息,你久病初愈,暫且先調養休息,我改日再來看你。”  方河下意識點頭,然而抬眸再見葉雪涯沐浴月色離去的背影,卻突兀與另一道銀白身影重疊  雪衣銀發,與永遠淡漠無波的眼。  方河一刹恍神,方才想起來那熟悉之感是因為白黎。  但以他與白黎這幾日的熟絡,他不該如此遲鈍。  不安陰翳悄然漫開,方河猶豫著看向自己心口那裏安然如常,不見血色、未見刀光。  如果再度被幻境中人殺死,會招致怎樣的後果?  -  在白黎構築的幻境中,他對過往一片茫然,隻模糊留存著每日修行的印象。  而今在葉雪涯的幻境中,他終是明白那些習慣因何而來。  師尊雪河君一如他記憶裏的樣子,鮮少出現在人前,帶著親生子餘朝常年閉關修行。指引他修道、照看他起居的人,獨一個葉雪涯。  葉雪涯修行勤勉刻苦,凡事帶著他一道,方河修為漸有進益。而這次不再有熱絡來往的同門師長,葉雪涯似乎有意讓他避開旁人,自他醒來後,所見人物唯有葉雪涯,所處之地唯有驚鴻峰小院。  終年覆雪的梅花院落,就此深烙腦海。  日複一日,俱是起居修行。梅花常開不敗,落雪永封不化。  時光仿佛也被封凍,隻有葉雪涯是此地唯一鮮活生動之物。  方河滿眼所見、滿心所想,皆被葉雪涯一人占據,再顧不得世間萬象。  就像是被葉雪涯囚禁在這裏一樣。  不知重複了多少相同的時日,方河陡然一驚,分明類似的處境在白黎的幻境中也經曆過,然而體感卻截然不同。  若不涉及悖逆天道,白黎予他隻有安詳寧和,可在葉雪涯的幻境中,他卻始終放不下憂慮與不安。  這一線顧慮鎖住他最後一縷清明,終是自遲鈍麻木的沉陷中回神。  方河餘驚未消,麵上卻綻出笑,同葉雪涯道:“師兄,久不見師尊與四師弟,他們可還在閉關?”  葉雪涯正在擦拭鴻雁,銀白長劍不知何時沾上了黑褐汙跡,斑駁幾點煞是刺目。  聞言,他隨手將鴻雁收回鞘中,回眸淡淡一瞥:“你想見他們?”  “……是,似乎很久沒見過了。”  “隨我來。”  葉雪涯終是打開了落梅小院的門,卻不是前往門眾齊聚的前山,而是施懲閉關的後山冰窟。  方河跟在葉雪涯身後,寒意逐漸浸骨,腳步愈發沉重。聽葉雪涯方才的語氣,已失了尊師敬長的恭謹。然而現世中葉雪涯不惜入魔來捍衛師門與雪河君,分明是赤忱忠心,卻不知變故因何而起。  後山冰窟,雷獄牢中,七重鎖鏈自一位少年身軀前後貫穿,將他封死在伏魔法陣之下。  雪河君就坐在不遠處,閉目凝神,為這少年施以延續生機的法術。  方河見狀大驚,這分明是封魔所用的陣法,為何驚鴻峰後山會關著一位魔修?!  聯想到昔日籠罩驚鴻峰的魔雲,方河心間刹那雪亮原來那日雪河君諸多回護、葉雪涯諸多隱而不談,竟是為了瞞下雪河君親子餘朝入魔的真相。  “四師弟在修行途中一念之差生出心魔,好在師父及時施救,如此尚算可控。”  “……”  方河緊盯著那位鎖鏈纏身的少年,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他依稀記得自己與餘朝有過爭執生過罅隙,可從未見過餘朝受此重刑。  他印象裏的餘朝,身為驚鴻峰掌門親子、生來天資卓越,哪怕是在驚鴻峰崩落時都被藏得安好,何曾如此狼狽。  眼下玄黑長鎖穿透餘朝四肢軀幹,血液都已凝固。他低垂著頭,側臉蒼白駭人,咽喉與胸膛幾乎毫無起伏。  “……我從不知道,師尊與四師弟是如此……”  方河艱難開口,話到中途便停住,他很清楚自己從未見過這般場麵,這分明是葉雪涯由回憶構築的幻境,卻又混入了現世的虛像。  這一切都是他的願望。  驚鴻峰崩落由多方緣由促成,而葉雪涯認定餘朝是原因之一,故此施予懲戒。  葉雪涯漠然道:“你原本也無需知道。”  他轉身朝外走,未顧冰窟中靜默的父子二人,“餘朝的心魔需長久鎮壓,此事你我無從相助。但若是緩解師尊力竭之症,倒有不少辦法。”  “什麽辦法?”  “海上秘境珍寶,長青會上靈藥,皆是有用之物。”  踏出冰窟之外,白日朗照光線刺目,葉雪涯回身立在洞口,遮住大片天光。  方河尚有半步未曾踏出,此刻被籠在大片陰影下,抬眸正對葉雪涯晦暗難明的目光。  葉雪涯道:“明日我便隨你去海上秘境。”  話音甫落,針刺般的痛覺閃現又消失,淩厲的風雪與飄蕩的紅波如針一般穿透識海,隨即喚出沉悶綿長的鈍痛。  方河應了聲是,心中卻道,若葉雪涯懲戒餘朝是為今後師門之憾,那想必這兩處也曾是葉雪涯心間遺憾。  與他有關的憾事,亦是今後訣別之始。  -  海上秘境百年一開,按照葉雪涯所述,他是“恰好”逢上機緣。  方河早知這是往事重現,並不意外。  這次幻境中,他的修為似乎略有長進,隱約竟能同葉雪涯並駕齊驅,葉雪涯在秘境中所向披靡,而他也不遑多讓。  一路暢行至某座風雪山穀,葉雪涯尋到一處廢棄洞府,同方河商議在此歇腳。  方河立時提起警惕,心道恐怕這才是轉折所在。  洞府深入山體,回廊隧道曲折幽深,葉雪涯在前行得穩健,仿佛已對這初次造訪的洞府了然於心。  前方隱有光亮,方河昂首一看,見是一座空蕩石室,其間正有一麵水鏡,幽幽泛著光。  葉雪涯腳步未停,直直從那麵水鏡走過,水鏡毫無動靜,仍是幽暗一片。  方河卻不禁停下腳步,慌亂與不安忽如潮水漫湧,警示他不可靠近那麵水鏡。  “方河?”  葉雪涯在前方朝他伸出手,“過來。”  “不,師兄,這水鏡……”  方河立在水鏡三步之外,雙腿猶如石化,不敢朝前一步。  紅潮翻天覆地,那是無數重疊交織的紅色錦緞。  星火灼灼躍動,那是照亮一夜繾綣春色的龍鳳高燭。  被衾之下、欲潮之中,他與誰赤裸相擁,奉獻最幹淨純粹的愛意  於幻境中、水鏡前,方河愕然失神。  原來在昔日,他曾向葉雪涯暴露過最隱晦的心事。  而此事竟成了葉雪涯心魔之憾。  “這水鏡有何蹊蹺?我方才走過,並無異狀。”  葉雪涯仿似未見他的動搖,繼續道,“前方還有很長的路,快過來。”  “……不。”  方河實是焦灼之至,過往的真相俱是痛苦,可他更不知葉雪涯會用何種辦法來做“彌補”。  或許比起恢複記憶,他更憂慮葉雪涯在幻境中的彌補之措。  “方河,”葉雪涯再度叫他,聲調陡然一變,“為何不肯過來,你想到了什麽?”  耳邊隱約傳來遠處巨石崩落之聲,冰雪寒風似乎穿透洞府遙遙追上,方河然激靈,不久前鴻雁穿心的寒意記憶猶新。  在幻境中反複“死”去絕無益處。  此刻已是無從選擇,方河步伐僵硬,卻不得不走過水鏡。  幽暗鏡麵嗡然一響,光芒霎時閃動  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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