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河忽然無比僵硬,因知道此刻並非幻境虛像,由此更顯得葉雪涯的舉動何其突兀。  “……師兄,”方河竭力壓下心中不安,“既已脫離幻境,隨我醒來可好?牢獄外確有人接應相幫,你要脫困並非難事。”  “可幻境種種,確實勝過現世百倍。”  葉雪涯定定望著他,眼神同沉陷幻境時並無二致,“方河,你進入心魔幻境前,可曾知道這裏映射的都是人心渴望?”  “我想要糾正過往,我想要予你補償,我想要接受仙盟的刑罰以死代罪,這都是真的。”  方河怒意重燃,猛地推開他:“你為何如此固執?!”  葉雪涯並不在意,隨手於虛空中點了點,白霧與鏡麵逐漸淡化消隱。  “還有一件事,心魔幻境破滅,仙盟勢必會前來探查。你那兩位朋友或許已在接敵或是設障。但你這身仙骨遭受多方覬覦,還是趁早離開為好。”  極輕微的破裂聲響,幻境終於徹底消散,黑暗替代白晝卷土重來,方河愕然驚覺這分明與幻境中困住葉雪涯的地牢一模一樣。  現世中的葉雪涯,也是被重重禁咒與鎖鏈束縛,困於幽暗地牢之下。  “別用相思。”  猜到方河意欲何為,葉雪涯立時喝止,“那心血會反噬你的。”  “你……”方河幾近咬牙切齒,“你這束手待斃的樣子,實在難看至極。”  葉雪涯默不作聲。  -  水洲之上,狂風驟來。  草露水霧齊齊飛散,待風止時,湖心小院已然消失,一株枯樹之下,嵌著一方隱秘的石台。  “幻境消失了,他找到那個師兄了?”  燕野旋身回望,正欲走到地牢入口,冷不防聽見遠方天際一聲清越龍吟  燕野腳步一頓,眯了眯眼:“是那條蛟,原來他一直盯著這裏。”  白黎蹙眉:“攔住他。不能讓他見到方河。”  燕野原本已生阻攔之意,聞言卻開始忌憚成全白黎漁翁之利,不禁嗤道:“你為何不自己去?”  白黎麵沉如水,疾步走向地牢:“因為這裏還有一個人不想放走他。”  “那位師兄”白黎森涼道,“未免耽擱得太久。”  燕野從未見過白黎情緒如此鮮明的時刻,一時有些驚奇,但來自龍族的威壓越發接近,燕野搖了搖頭,召出玄色長劍,趕赴迎敵。  -  “方河,該走了。”  地牢之下,方河猶在與葉雪涯爭執,相思確實對這鎖鏈禁咒無可奈何,但比這更糟的是葉雪涯的決意。  白黎徑直闖入地牢,破開三兩尚未除盡的禁製,他站在牢外,未顧獄中滿身枷鎖的葉雪涯,冷聲道:“追兵已至。”  “白黎……”方河一瞬訥訥,目光自白黎與禁咒之上來回遊移,卻是始終不曾言語。  葉雪涯看到兩人相似的裝束,眼神終有波瀾。  地牢下光線並不明晰,直至此刻葉雪涯才發覺方河麵容有了變化,相較鏡心城中的模樣更近少年時。  他身側的那人,並非鏡心城中一麵之緣的魔修,氣息收斂得極好,不知是否是明幽城中的龍。  眼底猩紅湧動,他煩躁地別過頭。  “心魔幻境都是些自欺欺人的伎倆,他若不願醒,你又何必白費功夫。”  白黎淡聲開口,話語極盡涼薄,“我隻幫你一次。眼下幻境已除,走與不走,全是他自己的意願,你也算仁至義盡。”  “……”  地牢中一時極靜,白黎身處局外看得通透,可這些真相鋪陳開來又何其刺目。  眼見方河踟躕不定,白黎不得不再補上一句:“那條蛟找來了,你想在這裏見他麽?”  黑蛟。檀澤城廊橋上,那位因見不到他而絕望崩潰的少年。  方才還在叱責葉雪涯逃避現世的人忽然也生了畏縮之心,因為茫然失卻的記憶,因為對累累情債的懼意。  方河顫抖著將相思撤回,極度不甘不願地,注視著獄中困束的人。  “心魔幻境已除,你隨時都能自行掙脫。”  他低聲重複白黎的話,然後又道,“葉雪涯,是你負我。”  葉雪涯仍未回應。  方河恨恨拍了牢門一掌,終是隨白黎離開。  遠去之際,白黎悄然回眸,毫不意外地對上一雙晦暗的紅瞳。  白黎無甚表情,葉雪涯亦不動聲色,隻是兩道視線如刀,於幽暗中交錯而過。  00:10:55第八十七章   轟!  高空之上,雲霄霧中,雷與火再次鏗然相撞!  “又是你,”煙塵彌散間,一道瘦削身影逐漸清晰,金瞳、黑鱗、尖齒獠牙,半蛟半龍的少年執白玉骨扇,凶戾殺伐之色盡現,“天魔,你當真以為你能阻擋我兩次?”  燕野不耐地抖落長劍,狂風席卷下,些微鮮紅血珠自袖口滲出,轉瞬飄散。  便是先負了傷,他的語氣依舊蔑然:“小子,你還敢借用龍的力量?”  察覺蒼藍麵色陡變,燕野輕聲嗤笑,帶著幾分極淺淡的憐憫:“何時換龍做我的對手?你就快要消失了。”  ……  鏘!!  寂靜數息之後,狂嘯的颶風與千鈞雷霆陡然於虛空炸響、猛虎蛇狼一般襲向燕野!  “嘖!”  靈力與龍息匯為激流風暴,這一擊飽含真龍盛怒之威,燕野抬劍禦陣生生接下,即便早已預料蒼藍會氣極發作,但他仍低估一籌,雷擊轟然而下,燕野半步不退,右手臂瞬間枯化如朽木!  “……還算是能耐。”燕野踉蹌起身,麵色慘白,由此更襯得眼中猩紅如血潮。  細碎的黑色火焰如同漆黑絨羽,緩慢覆上他焦化的手臂,新鮮的白骨血肉自下生長複蘇。  “受此一擊,權當之前被金龍蠱惑的償罪……”  燕野緩聲說道,聲調低不可聞,隨即戛然而止。  他突然意識到,那個最該聽到這句話的人並不在此,甚至恐怕連這件事都忘了幹淨。  未顧近前麵色猙獰的蒼藍,燕野暗暗自嘲。  他再度抬劍,直指蒼藍,神色已斂去傲慢:“會有人護他周全,你不必執著見他。”  “他忘了許多事,或許連你也不記得了。不過你不妨自問,你之於他,又帶來過幾分喜樂?”  見燕野毫發無傷,蒼藍麵色越發森冷,瞳中金色璀璨逼人。他不應燕野的話,脊背弓起、手臂高舉、細密的黑鱗轉瞬覆遍每一寸肌膚  燕野心頭猛跳,下意識疾退至數尺之外。  吼!  雲霧如沸騰般翻滾不息,漆黑的鱗甲於鉛灰色的雲海中乍隱乍現,間或有璀璨耀目的金光一閃而逝蒼藍竟是化了蛟的原身!  “為何偏偏要阻攔我?”  “天道、神君……連魔也要來阻止我見他?!”  “明明不會有人比我更在意他明明是我最早遇見他明明、是我第一個同他締結姻緣!”  “為何隻有我不斷錯過他?!”  燕野眉頭緊鎖,終不敢輕敵,長劍疾閃迅如電光,織就一道細密防陣。  他再無暇多言,又或是他再無法譏嘲蒼藍淒厲沉痛的質問。此前他向來不屑黑蛟對方河的那點執著愛慕,而今卻止不住心底幽深微渺的共情。  他也會惱恨,錯失與方河長久同行的機會。  但於天魔心中,“憐憫”向來是如螢火朝露般的存在。  一片羽翼狀的火焰落下,轉瞬收束如線,悍然至堅不可摧。雲霧奔湧間,一道黑線以足夠削金斷玉的力道,迅疾纏上黑蛟長尾。  蒼藍驚痛至極,那道細線其貌不揚,卻帶著足夠烙印神魂的滾燙溫度,他於空中嘶吼掙紮,不甚純粹的龍息狂肆噴吐,卻始終無法擺脫那道詭異的黑線  細線的末端,纏於一雙因過於用力而青白緊繃的手掌。  燕野不動聲色地咽下喉間腥澀血意,被龍息灼傷的半邊麵頰複蘇極緩。他渾不在意,繼續抬手,一滴血珠自他手心墜落,化為火、凝成線,最後死死綁縛住黑蛟原身。  咯鏘。  雷與火終於止息,高空中一場殊死之戰岑寂於飄散的煙塵間。  黑蛟身軀虯曲盤繞,無數黑線深深嵌入他的鱗甲,蒼藍終是不甘地墜落於地、化為人身。  那黑線似能穿透血肉傷及神魂,而蒼藍本就瀕臨吞噬的神魂格外脆弱,他憤恨注視燕野,璨金眼瞳中是瘋狂暴虐的殺意。  “輕易付出獻祭神魂的代價,你隻是想見他一麵?”  燕野收斂手中黑線,漫不經心地問。  而蒼藍幾近將齒關咬碎,不發一言。  “……這就是你的‘愛慕’?”  燕野自言自語,忽地又是嗤聲:“徒增癡妄。”  “……”  蒼藍費盡氣力,方開啟鐵鑄般的齒關,他嘶啞道:“你是來拖住我的,還有誰在他身邊?”  “他……原來那麽在意葉雪涯?”  燕野深深看他一眼,自覺應當回以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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