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的前塵記憶,再糾纏於它並無意義,如今我……” 方河頓了頓,忍住腦中劇痛,道,“我隻想……” “說來,我還欠你一個請求。” 燕野散漫開口,輕易打斷他的話。 方河再次怔住,於他此刻的記憶中,燕野不曾欠過他什麽。 然而燕野並未留意他失憶的說辭,燕野微微眯起眼睛,餘光打量麵色凝重的白黎:“他若不肯幫你了,我這兒還有一次機會。” 方河詫異非常,但比起揣度燕野的用意,另一個想法瞬息占據神思 葉雪涯。 留在檀澤城中,一心待死的葉雪涯。 方河甚至分心去想,他是不是不願見到葉雪涯死得如此輕易如此狼狽,才這麽執著救出葉雪涯。 燕野仿佛洞悉他所想,意味深長道:“我可以幫你做一件事,無需任何代價。” “夠了。” 白黎沉默多時,終是悶聲開口。 “葉雪涯命中有此一劫,你帶他強行幹涉,是想喚醒天道矚目麽?” 燕野揚眉:“難道此刻的天道,並未注視你我?” “……燕野,你太過傲慢,僭越過深。” 白黎認真道,“並非所有的執著,都會有善果。” “但我一定要做這件事。” 方河再度開口,已帶了幾分擲地有聲的強勢。 他其實並沒有特別冷靜清醒的打算,前塵往事紛紛亂亂,現今糾葛錯雜不堪,他甚至看不清自己腳下的道路。 在一切混沌茫然裏,唯一清晰的是陷於生死之虞的故人。 於是那便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無畏成敗,無畏得失,無畏對錯。 燕野揚了揚嘴角,似笑非笑。 方河立於原地不動,側身望向檀澤城中。 白黎似乎早有預料,一聲輕歎。 他徑自轉身,寬大的黑色帽簷滑落,漸次恢複純白的原貌。 他低聲開口,輕吟如讖言落定: “方河,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離你而去……” “你會後悔嗎?” 方河聞言一愣,心中有個聲音立時回答可在我身邊,從來無人相伴。 方河一時無話,燕野卻先截了口,他不耐道:“你是忽視了我麽,‘神君’?” 迎著方河訝異的眼,燕野煩躁更甚,沒好氣道:“倘若天命是‘分離’,那我勢必要與他糾纏到底不可。” 白黎亦駐足停步。 他似乎極輕地笑了聲,那點微薄的氣聲散在茫茫水風中,著實難以分辨。 他略微側首,點了點頭,隨即再未言語,消失於水霧雲煙中。 00:11:00第八十九章 無論何時見到方河,他都在為旁人牽腸掛肚。 重回檀澤城中,燕野尋了處茶肆暫歇,他手持杯盞久久不動,目光落在窗側,眉頭深鎖。 方河仍作偽裝的少年樣貌,局促坐在對麵。 他這副模樣總有些奇異的似曾相識,讓燕野不禁懷疑是否當年他們也打過照麵。天宮悠遠,前塵萬千,他向來鄙棄天宮的一切,但如今也不得不逼迫自己回憶,所謂天命的交軌,在那時就已現端倪。 但想必對少年方河印象更深的,是那條窮追不舍的黑蛟,與對他另眼相待的白黎。 而方河此刻的心神甚至不在那兩人上當然也不會是自己。 燕野輕聲冷嗤,無論失憶與否,方河對葉雪涯的執著從未削減半分。 既已了悟自己這分計較從何而來,燕野不願再為此鬱結,最終還是由他率先發話。 燕野開口,一如既往地直切要害: “仙盟已放出消息,三日後將於審刑台處斬葉雪涯。你待如何?” 方河咬了咬牙:“我不能讓他死。” 燕野早有預料,接道:“那你是打算劫獄,還是在審刑台動手?” 他說得從容自然,未顧方河錯愕的目光,繼續道,“眼下牢獄恐有重兵把守,仙盟有意造勢,定然要他死在最‘風光’的地方。你若想帶他走,刑場才是最易得手之地。” 燕野自顧自分析,一手沾著茶水劃出簡易線條:“仙盟那群廢物,尚且攔不住我。屆時我去擋人,你去將那個師兄送進傳送法陣,如此,應是一了百了。” “……你?” 如此隨和易處的燕野,方河似乎從未見過他這一麵。 然而卻又有一道遲鈍的恍然大悟,拋卻傲慢與輕狂,燕野本該就是如此理性沉著之人。 察覺方河遲疑,燕野斂了斂眉,又恢複不耐:“如此簡單的計劃,若換作青麓多半也是如此,你隻管聽著便是。” 方河從未質疑天魔的實力,正欲開口,忽然留意燕野一直稱呼白黎為“青麓”。 當日燕野欲尋修行魂術之人,便是尋找友人“青麓”。 原來青麓就是白黎,遠在燕野尚是鳳凰時,他們便已有過來往。 天命布局亙古悠遠,難道冥冥中真有羅網,將無數人的命運糾葛交纏、無人可脫身? 抬眸對上燕野輕狂恣意的眼,方河忽又定下心神。 至少眼下,燕野尚算是與他“同仇敵愾”。 有這樣一位同謀,足以予他勇氣。 方河點頭:“好。那便三日之後,於刑場動手。” - “這就是仙骨……時隔多日,威力分毫不減。” 鏡心城中,城主大殿門窗緊鎖,幽暗空間之下,獨兩人對立殿中。 楚弦俯下身,凝視大殿中央光華流轉的純白法陣,對著其中熠熠閃光的白骨嘖聲稱奇。 鏡心城主略有不悅,橫身攔於楚弦近前:“白黎修為深厚,所以他的骨能鎮壓十萬心魔,那方河幾乎毫無修為,也有如此能耐?” 楚弦笑得詭秘:“那是仙骨的力量,與修士的修為並無幹係。說來仙骨從來是天命眷顧,至於為什麽會有這個例外,說不定也是天命安排。” 未顧鏡心城主警告的目光,楚弦伸手,手掌虛虛落在法陣上方:“這法陣,你對外說是‘葉雪涯與鏡心城主合力落成’,從未提及仙骨之事。如今仙盟要處決葉雪涯,恰好可作文章。” 鏡心城主眉頭緊蹙:“你要借葉雪涯的死,趁機解開封印?” 十萬心魔一出,鏡心城乃至天下皆會大亂。 當日若無白黎一截指骨在場,人間勢必會又起浩劫。 鏡心城主並非正氣凜然之輩,但他仍覺不妥。 楚弦抬眼一笑,眸中血色湧動如潮:“白黎顧念封魔戰役之苦,所以離任時留下指骨以備萬一。如若天下再次為魔所禍,在世人不知仙骨可封魔的情況下,也沒有人會想到用方河的仙骨。” “我隻是想試試……有這樣好的機會,白黎是否會出現。” 鏡心城主終於變色:“白黎並未飛升?” 楚弦搖頭歎息:“檀澤城中有消息,似乎是他的手筆。” 檀澤城中有位仙盟首領,天資不凡,名為嬴蓬萊。鏡心城主曾與此人有過來往,但交際並不深。 反倒是他那位天生凡胎的胞妹嬴汐心藏反骨,楚弦暗中已與她有過接洽,如今已從嬴汐處探聽得知檀澤城中境況。 葉雪涯的心魔幻境並非尋常人等所能破除,能帶著毫無修為的方河潛入檀澤城內,這位幫手絕非泛泛之輩。 楚弦猜到燕野或是白黎正與方河同行,在繼驚鴻峰崩落、葉雪涯身隕、心魔災禍重現之後,他不信逼不得這兩人現身。 潮平力量日趨成熟,燕野舊傷亦在恢複,他若要求得一個漁翁得利的局麵,此刻正是時機。 - 天穹鉛雲密布,風聲浩蕩蕭索。人聲低沉而清晰,穿透飄渺的風與霧,響徹四野八方。 “今有仙門叛徒葉雪涯,執迷不悟、催生心魔,欺瞞正道多時。” “更兼之包庇門中罪人方河,縱容魔修肆虐,屢犯焚城之禍……” 水洲之上,四方巨大白石懸浮於空,漆黑玄鎖將之連貫環繞。 白石陣中另有一塊漆黑石台,其上立著根蒼白石柱,石柱上以重重禁咒封鎖著一人。 仙盟諸人便分立四方白石之上,冷眼注視被綁縛跪地的墮魔罪人,等著仙盟之主宣完罪行,再將罪人當場處斬。 燕野不願如白黎那般偽裝,但他到底曾被多人目睹,幾般無奈下,還是施了道隱息法術,同方河一道藏匿人群中。 “看見了麽,”他向方河傳音道,“他身上那些禁咒。” 無數隱秘咒文泛著銀藍光芒,自葉雪涯身上閃爍流淌。觀其形製嚴密,連方河也不得不憂心葉雪涯如今是否有掙脫禁咒的能力。 方河點了點頭,有些緊張:“他們怕葉雪涯魔息暴動,但似乎並沒有猜過會有外援……這些禁咒限製了他自身,卻不會影響傳送法陣。” 燕野意味不明地哼笑:“若獨你一人,的確不足為懼。” 這話有些刺耳,但方河並未生出惱怒,他瞥了燕野一眼,心道這確實是燕野真心所想。 絲毫未留意話語是否傷人,燕野握了握手腕,目光鎖在白石高台上的嬴蓬萊身上,他低聲道:“待他下令行刑,你便發動法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