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眼瞳便越發晶亮,笑著接過方河的“慷慨”,順從地吃了下去。  修道之人,原本都早已辟穀,兩人默契不提,隻當是閑適溫存。  解決完食物,蒼藍帶著方河站起。此時已是第四日,他帶著方河繞回北海龍君的行宮,方河訝異地看到前日尚殘破的宮闕已有修繕的痕跡。  “不知哥哥是否會重歸天宮,若你要久居人世,這座行宮也算得是個住處。北海龍君舊時珍藏無數,你自行處置便是。”  他竟是以法術修複了行宮全貌,何其宏大的工程,又需要耗費多少心力。  方河隻餘震驚。  蒼藍卻不以為意,他抬手點了點手邊燭台,微弱的火光自昏暝的天色下漸次燃起。星星點點,循棟繞梁,千盞風燈自此刻明亮,金磚碧瓦光彩煥發,白玉石橋瑩潤剔透,盛大華美猶似天宮。  “等到第七日時,這座行宮就能恢複如初。這也算是我最後的贈禮。”  “舊時北海龍君曾以風燈照夜之景取悅母親。我之所為,不過想讓你看看這裏華美時的模樣罷了。”第九十五章   風燈一起,便是徹夜不熄。少年黑蛟情真意切,盡數化為照夜燈火,就此烙印為永生銘刻的記憶。  方河靠坐在廊柱下,聽著青年絮絮言語。屬於天宮的記憶仍藏在雲山霧海之後,但經由白黎與蒼藍數次補充,總歸是能牽出一條明線。  天邊曙光微明,新的一日又將到來。蒼藍遞給方河一枚避水珠,要帶他去看龍島下的風光。  方河接過蛟珠,旋即想起從前蒼藍於水下的戲語,蒼藍卻似猜到他心思,笑道:“哥哥怕我將你關到水下嗎?”  “我的確動過那樣的心思,但如今我也沒有幾日時間了。更何況,即便將哥哥留在這裏,‘那幾位’也還是會找到你吧?”  論及旁人,方河眼神不由閃爍幾分。  蒼藍渾似未覺,仍是笑著:“我曾祈求你對我的憐憫,所以至少在這幾日,不要再想他們了。”  言畢,他伸手牽過方河,帶著他躍入海中。  海中珊瑚絢麗寶珠璀璨,魚群搖曳穿梭,數叢幽幽海藻之後,碩大的珠貝宮殿隱現輪廓。  但在這斑斕景致之後,方河隻留意到一件事  青年同他交握的手比海水更涼。  方河側首,但見蒼藍麵頰顯出某種剔透的冰白色,氣息也減弱不少。  他無聲歎息,同蒼藍相握的手微微用力,十指緊扣。  -  喀嚓。  白黎停下腳步,皺眉打量腳下焦黑的土地。  此處是距離鏡心城不遠的一處凡人城鎮。城鎮規模不大,不會有修士駐紮……所以此地麵對魔修屠戮毫無還手之力,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但魔修不應猖獗至此。  斷指處傷口隱隱發燙,是那枚仙骨又在被人催動。  近段時日,這枚指骨被使用得未免太過頻繁。  但世間有幾人知曉仙骨效用,又還有幾人會記掛他的存在?  與仙骨有關的故人屈指可數,無論哪一位,都是數一數二的麻煩。  白黎暗歎,這一世的美夢終是走到了盡頭。  -  呲啦!  純黑色的火焰疾射而出,同冰淩水霧鏘然相撞,然而相克的兩物皆不落下風,前者魔息深厚,後者靈力清冽,火未熄而冰未融,竟是勢均力敵的局麵。  “……小子,天道居然會選中你。”  燕野恨聲冷笑,長劍被他緊攥在手,已迸出令人牙酸的擠壓聲。  葉雪涯眸色沉沉,深黑瞳中藏著極暗的血色,他驟然揮劍,劍風中裹挾一道冷厲嗓音:“既是天道不容,你又能如何苟活?”  燕野反手格擋,怒極反笑:“天道不容便唯有等死?需知你那好師弟方河,他也在‘天道不容’之列?!”  葉雪涯低聲回道:“若你伏誅,那他便不會再麵臨死路。”  鏘!  冰淩再度炸開,萬千冰霜鋒銳無比,鋪天蓋地射向近前的魔修!  燕野瞳眸驟縮,魔息火焰暴漲至極致,方才險險阻住冰淩攻勢。  火焰裹挾冰淩,後者竟無半分融化的跡象  燕野猛然甩袖,冰淩被他強行碎為齏粉,然而當他再度調動魔息,喉間卻已湧上濃腥的血味。  燕野心下漸沉,麵對眼前尚未飛升的修士,再不敢掉以輕心。  嗡!  “即便在此殺了他,也並不能挽救方河的處境。”  然一陣狂風席卷,一抹白衣瞬息閃至戰局正中,燕野驚愕,葉雪涯擰眉,目光齊齊凝在突兀現身的來者身上。  白黎已不複舊日的淡泊出塵,此刻的他衣擺甚至略顯淩亂,然而在場二人俱未留意,葉雪涯眉頭緊蹙,鴻雁劍尖微揚,他問道:“你又是誰?”  與他同出一轍的天道氣息,言辭間不掩對方河的關切……這也是與方河有過牽扯的人?  “葉仙君,距離天宮一麵,實在久違。”  不答葉雪涯的問,白黎以另一種方式揭露二人關聯,“長話短說。我隻問你一件事。”  “時至今日,你還願念在同門情誼,庇護方河麽?”  葉雪涯深深望他一眼,一字一頓道:“我隻盼他安好。”  無論需要任何代價。  白黎略鬆一口氣,但未待他轉頭,燕野已先一步截口:“方河身係天魔封印,對麽?”  “你會出現在此,便是說明,天道已然有所察覺,是要來捉拿他歸位了?”  “……你向來敏銳。”  白黎苦笑,“什麽時候發現的,從他的神魂裏?”  燕野臉色越發難看:“封印所需的祭品,就是他與旁人交融的神魂?”  事已至此,諸多事宜已是攸關之際,白黎也不再隱瞞,直言道:“不,封印所用的祭品是仙骨。取他的一副……完整的仙骨。”  “一枚指骨可封印十萬心魔,一副臂膀可封印天魔殘魂,待取得一副完整的仙骨,可以封印完整的天魔。”  “你與楚弦潮平相互吞噬,最後被仙骨永世鎮壓,從此世間再無天魔亂世之虞。  這才是天道所求的‘一勞永逸’。”  “所以,”他陡然看向一旁麵露異色的葉雪涯,“殺了眼前的燕野,隻會助長其餘天魔的勢力。需知天魔一分為三且殘魂無數,無論如何也殺不死的。”  “……我確實見過你。”  半晌,葉雪涯終於開口,“代行天道的‘神君’,你是站在方河這邊的麽?”  白黎眼神微閃,沒有回應。  “分裂的天魔必須合一,如此才有完整封印的價值……”葉雪涯低聲道,繼而眸光然一厲,盯向白黎,“你是想讓他去與天道”  “慎言。”白黎截口打斷,“天道已在注視你我。”  “真是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會有私心。”  眼見葉雪涯撤去靈力威壓,燕野也熄了氣焰,他聽懂了白黎話中暗示,由此越發驚異,“你是為了方河?如此堪稱犯忌。”  白黎閉了閉眼,道:“終究是我有愧於他。”  天邊陡然一聲淒厲嘶鳴,三人循聲一望,正是一道殘破的心魔幻影。  白黎神色一凜:“是鏡心城的仙骨封印。”  楚弦與仙骨俱是心腹大患,燕野欲要動身,卻聽葉雪涯道:“既然都是為方河而來,洞察世事的神君,你可知他身在何處?”  這次白黎停頓了格外久,方才回答:“龍島。”  “……他在送別一位故人。”  -  第七日終將到來。  夜幕之下,孤島之上,千燈盛放如晝。  蒼藍隨手一引,甚至連那些蒼白嶙峋的枯樹上也綴上了閃爍星火,隨著晚風飄搖不定。  若是方河的記憶再恢複幾分,便會發現這與生死狹間中流逝的生機如出一轍。  風燈照夜,確實美輪美奐。  蒼藍帶著方河穿行林間,在這彼此心知肚明的最後時日,兩人並無多少言語,隻是並肩從海島礁石處,步向燈火璀璨的行宮一側。  風聲漸急,海濤聲越發明晰,從方河登上龍島以來,海浪從未如此狂亂。  “到了。”  終是走到行宮殿前,蒼藍忽然開口,緊接著單膝跪下,臉頰貼於方河手背。  “昔日龍君,也曾如此向我母親立下誓約。”  “他說,‘我身終毀,我魂不滅,上窮碧落下黃泉,唯向卿許一心不變’。”  “他的承諾未見得有幾分斤兩,但哥哥,我在此向你立誓……”  環繞龍島的結界於此刻驀然撤去,現世猙獰天象驟然顯現,仿若噩夢。  天穹積雲如墨,雷閃暴亂如蛇,海浪滔天幾近碾碎島礁,狂風割麵猶似刀鋒  在這天災亂象下,唯獨方河所在之處安然無恙。  千盞風燈次第熄滅,一如蒼藍越發黯淡的金瞳。  “我與北海龍君不同。龍身不毀,然蛟魂不存,往後輪回生生世世,也再無緣與你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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