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問:“為何,驚鴻宮是你的住處。” 方河蹂躪花瓣的手頓了頓,耳邊不禁又回響起那道冷淡話語 “方河,你是在嘲笑我麽?” 月夜中,庭院下,他懷著滿腔思慕向葉雪涯傾訴情意,未料卻隻得這樣一句回答。 他不明白葉雪涯為何會將他的示好當作嘲弄,分明他之前見旁的仙者互訴情意,或是羞赧或是婉拒,可從未有人將這等表白當作是惡意。 他的疑惑與茫然那樣明顯,於是冷眼相對的葉雪涯難得多說了一句:“教養陪伴,乃同門本分,你我命中並無姻緣。” 命中並無姻緣。 回憶至此,方河咬了咬牙,他霍然站起,詢問老者:“都說姻緣裏掌管眾生姻緣,那本姻緣冊呢?我倒要看看,他的命中到底有誰!” 老者登時大驚,連忙製止方河:“姻緣冊不止牽連姻緣,更關乎眾生天命,可不能隨意參閱!” 又是天命。方河愈發不滿,正要橫衝上前,冷不防一陣疾風席卷,他身側然多了一人。 那人一身寬大白袍,厚重兜帽遮住麵目,他並沒有在意突兀在此的方河,而是對老者低聲吩咐:“……司命院有詔。” 老者初時還記掛著攔住方河,待來人話語說盡,終於不得不回神,凝重道:“當真?可那位仙君才飛升沒多久……” 白衣人搖了搖頭,重複道:“司命院急詔。” 老者神情徹底變化,他最後回頭警示性地望了方河一眼,未發一言,隨著白衣人匆匆離開了。 方河滿心憤懣無處發泄,又賭氣不願回驚鴻宮,竟是於桃樹下枯坐一夜。 第二日醒來時,向來隻有他一人的桃林中忽然多了什麽。 方河自紛亂夢境中醒來,循著那點若有似無的血腥味,見到了一條重傷的黑蛟。 說不清是什麽心情,方河刹那間隻有一個念頭我救了它,它會依賴我,從此我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割破手指,以凝聚仙骨靈力的血肉飼養黑蛟。 黑蛟得以續命,他悄悄將蛟帶回驚鴻宮有了這樣一位隱秘的同伴,他不再抗拒那處冰冷孤寂的居所。 說來諷刺,明明他與葉雪涯也算相伴多時,近來葉雪涯待他的態度也大為好轉,未料一句表白傾慕,又讓他們倒退回初見之時甚至遠比那時疏遠。 他隻是不想孤身一人而已,到頭來卻是誰也不會陪伴他。 袖中的蛟似乎察覺到他的失落,小心地用尾尖撫了撫他的手背。 手上一陣沁涼,方河定了定神,這才再度萌發期許之心。 幸好,他還有機會遇到別的陪伴。 - 拜之前那場表白所賜,葉雪涯連修行都與他錯開,方河的住處向來無人侍奉,由此反而助他收留黑蛟多日。 直至龍族尋找族中遺失幼子,黑蛟被迫帶走,方河被強加罪名。 雪河君向來罕有露麵,今次卻是出了場,從容替方河接下罪名。 方河那一瞬反心極盛,想質問雪河君乃至諸位天道使者,這一場飛升到底有何圖謀,瑕明山上尚且有精怪百獸相陪,為何天宮於他隻有永世孤寂的宿命? 然而一招禁言咒落下,再多的不滿都無法訴諸,盡數沉澱為後日的憤懣。 - 長達三月的禁閉過去,思過崖下無光無聲亦無人。方河在長久寂靜的黑暗裏隻覺胸腔都要炸開,無盡的委屈與孤寂醞釀多時,終歸怨憤。 離開思過崖的第一日,他沒有回到驚鴻宮,而是先去了姻緣裏。 說不清是感傷還是思念,他隻是突然想再去看看黑蛟曾棲身過的石灘。 那日的姻緣裏,罕見的有了外人。 有別家的少年仙者在其間嬉鬧,一本泛著金紅光芒的書籍在他們手中拋來擲去,間或有人大聲笑道:“謝君,原來你今後會娶韋氏的千金……” 是那本老者不讓他看的姻緣冊,原來另有好事者將它偷了出來。 身軀的行動遠快過神思,方河從未覺得靈力如此充沛。隻是眨眼的刹那,他已閃身到手執書頁的少年近前,輕易奪得了那本姻緣冊。 “誰……方河?!” 似乎是曾經打過照麵的修士,但方河已無暇顧及,他打開那本姻緣冊,一邊傾注靈力,一邊於心中反複默念自己的名字 書頁嘩啦啦翻過,從首頁至末頁,俱是空白。 啪,最後一頁空白翻過,金紅色的封底緩慢合攏。 竟是沒有一個名字顯現。 你我命中無緣。 不能讓他翻閱的姻緣冊。 原來真的隻是因為,他命中不與任何人有牽連。 他注定永世孤寂。 方河霎時愣住。 “怎麽回事,怎麽是你突然出來搶了東西?!” 被他搶走姻緣冊的少年頗為不滿,見是向來不合群的方河,再度揚聲譏嘲:“喂,你看到了嗎,誰那麽倒黴和你有了姻緣?” “那本冊子從頭翻到尾都沒有停過,可不是他命中無緣嗎?方河命中並無姻緣!” “哈哈,天道厚愛他賜予仙骨,結果竟然連個能作伴的人都沒有!” 嘲笑聲細碎漸起。 方河咬牙,隨手丟開那本姻緣冊,赤紅相思劍然出鞘! 錚! 仙骨靈力源源不斷,長劍赤色如火光流動。方河並無意要打傷那群嘲笑他的少年,隻是一心憤怒翻湧,想要不管不顧宣泄一番。 天生天賜的仙骨,根源於天道的靈力,遠非這群後天修成的少年修士所能招架。 “他受什麽刺激了……該不會是瘋了吧?” 少年們生怕被波及,忙不迭逃出桃林,回首隻見暴亂的靈力劈斬於桃林各處,桃花紛飛如雪。 “聽說過麽,姻緣冊隻記錄‘天命中’的事,那桃花林才是‘天命之外’的象征。” “……不知方河這麽不管不顧,會招惹上什麽因果。” “嘁,不過是他咎由自取罷了。” - 那日在桃花林,方河毫不顧忌地宣泄靈力直至力竭,待到蘇醒時,竟是在驚鴻宮中。 雪河君難得神情如此凝重,葉雪涯麵上居然也掛著擔憂。方河自無力中回神,緩慢回想起昏睡之前的事。 “……是我疏加管教。茲事體大,我會向神君解釋。” “師尊,神君已經到了。” 兩人又匆匆交代了幾句,趕往前廳。 臨走之際,葉雪涯到底是放心不下,回首又握住方河手心,匆匆落下一道防護法陣。 “有了黑蛟的前車之鑒,你居然還能惹出更大的禍端……在這裏等著。” 方河愣愣地收回手,恍覺已許久不曾見到葉雪涯這般關切焦急的神色。 可惜這樣的關切終究不是愛慕,他求不來想要的相知相伴。 而葉雪涯與雪河君也並無能護他周全的能耐。 在被壓上轉輪鏡行刑時,方河並無太多難過的情緒。 他忽然一瞬通明,他早已無法忍受漫長無期的孤寂,陪伴他的隻有惡意與嘲弄,與枉顧意願的安排。 倘若這就是他此世的命運,那死亡說不定還算作解脫。 他懷著一顆空蕩蕩的心,感受著一身仙力被剝離,被推下波光詭譎的鏡台 就此落入凡世,一座由他全副靈力構築的幻境。 而命運周而複始,在前二十餘年,並無太多旁的變化。 直至再度向葉雪涯剖白心跡,那是諸多波瀾與轉機的開端。 在天宮故人之外,又引了天魔入局。從此命途波折,他的確不再是孤身一人,但卻也未尋得兩心相悅的安寧。 - 長夢終醒。 “仙君當年一時意氣,亂劍斬桃花,可曾想過會有今日局麵?” 方河恍然睜眼,入目先是漫天紛飛的緋紅。 凡世幻境破裂,一切又重歸天宮之上。方河一刹恍惚,隻想,原來回歸之處竟是在姻緣裏。 昔日被他毀壞的桃花林如今已修複大半,緋紅花瓣紛揚如雪。 當年看守桃林的老者亦在此地,他盯著仍顯茫然的方河,與他身後一眾,沉沉歎息:“天道帝君已然蘇醒,正要找你們呢。” 白黎上前,客氣回道:“我等正欲向帝君複命。” “神君?您也……” 老者欲言又止,片刻後終是退下,沉默著注視白黎帶著餘下諸人走入桃林。 - 桃林盡頭,立著一位“人形”。 那是宛若冰塊雕砌的一具軀體,渾身赤裸,沒有皮膚,血肉肌理的紋路曆曆可見。 “它”原本背對來人,聽聞動靜,緩慢回身。 原本是臉的位置一片平整,並無麵目可言。 方河悚然停步。 白黎卻在眾人前方,率先俯身行禮:“天道帝君,許久不見。” 這樣一位論外之物,就是主宰眾生的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