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怕他。  摩挲脖頸的手指未免太過小心翼翼了,用的力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很難想象,一個單手握刀,跟頭狼正麵相抗的人,動作能輕柔到這種地步。  也不是說他輕一點不好,可這也太輕了……  仇薄燈為難地想。  圖勒巫師的手,是常年握刀拿箭的手,虎口、指腹,全帶一層堅硬的,粗糙的老繭。平時力道稍微重一點,就會被刮得麻麻刺刺的,仇薄燈為此沒少咬他。可等到對方真輕得不得了了,反而癢癢的,像拿羽毛在掃。  更加受不了。  仇薄燈打小就怕癢,忍了一會兒,沒忍住,捏起拳頭,往他結實堅硬的脊背惡狠狠捶了一記。  輕輕輕輕輕輕!  該輕的時候不輕,不該輕的時候輕成這個樣子!  假惺惺!  估摸是以為弄疼他了,圖勒巫師的動作就停了下來,手指停在他的耳側。片刻,緩緩移開,替他拉好了鬆散的裏衣衣領。冷沉的嗓音低低地說了句什麽。雖然聽不懂,但從語氣判斷應該是在道歉。  仇薄燈偏過頭。  年輕的圖勒巫師隻隔著衣服,靜靜環住他,移開視線。他身上殘留風雪的氣息,顴骨又冷又蒼白,不,他整個人都是蒼白冷硬的。  他的睫毛在那片銀灰裏投下淡淡的陰影。  仿佛是冰湖倒影枯寂的古樹。  盡管不知道怎麽回事,但心髒的跳動又緩又沉,對方確實是在難過……算了,不跟他計較了。小少爺想,好歹救過他三次。  反正、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做好了心理建設,仇薄燈抬高手臂。  他抱住圖勒巫師的脊背,然後輕輕起身,把下頜抵在男人堅硬的肩骨上,胸膛貼著胸膛,脖頸貼著脖頸……隔著深黑的氆氌布料,強健的肌肉傳來滾燙熱意,脊骨瞬間就泛起一陣寒意。  很容易讓人害怕。  因為每一塊肌肉都蘊藏恐怖的力量,都能在瞬間摧毀他。  靠上去的瞬間,仇薄燈的確感到了恐懼——非常危險,直覺在警告。  他在擁抱一頭獵豹,擁抱一頭很有可能撕毀他的猛獸。再無知再天真的獵物,在麵對威脅生命的掠食者時,直覺都會發出強烈的警告。  任性的小少爺沒理睬直覺的警告。  ……反正命是他救的。他想。  大不了還回去就是了。  屋子外的風凜冽淒厲,屋子內的火熊熊燃燒。  光線變幻,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少年,腳腕戴著金色的鐲鎖,在高大沉默的古怪巫師懷裏半跪,起身,輕輕將自己的臉頰貼上男人的臉頰……仿佛古老傳說的獻祭,純潔美麗的牧羊女,把自己供奉給神龕裏的惡神。  他是祭品,是戰利品,是所有物。  ——他知道他很危險。  ………………………………  森林正在倒塌。  蒼狼們踩著無聲無息的腳步,環繞,掃視,巡邏。一棵接一棵,生長了不知道幾百幾千幾萬年的古樹轟然倒下,砸出無比沉重的聲音。這些在凍土層長出的樹,比鋼鐵還堅硬,寒風和暴雪錘實了它們的肌理。  鏘鏘鏘。  “果然啊……”出身東洲平塘的沈家分支主事,沈方卓屈起手指,敲了敲砍到的樹幹,發出的聲音冷如金屬,“古書稱,北有寒木,可比金精。果然是名不虛傳。”隨即,他又笑道,“如此非凡的古木,若無王子您手下的諸位勇士,便是允許我們來砍,都砍不倒。”  蒼狼部族的突兀木王子拄著插在地上的銅斧,冷酷地盯著正在伐木的族人。  不遠處,幾顆狼首與幾名蒼狼部族族人的首級被他釘在樹皮上,震懾所有膽敢對伐林提出異議的人。  麵對沈方卓的吹捧,他臉上露出幾分自傲,以及一絲掩飾不住的輕蔑。  顯然,他沒將中原人放在眼裏。  在他看來,中原人除去建造的飛舟、木鳥厲害外,就沒有幾個經得起打的,全都瘦弱得一拳就倒。  沈方卓沒錯過突兀木王子的那一絲輕蔑,他不動聲色地在心裏罵了一聲“不識好歹的蠻民”,輕笑道:“鄙人就提前恭喜蒼狼將重回聖地,奪得雪域大門的掌控權了。屆時,沈家定與蒼狼部族永世為盟。”  突兀木王子點點頭。  對沈方卓他還算客氣,比蹩腳的中原禮儀道:“沈先生不必擔憂,以蒼狼的名義發誓,我突兀木絕不虧待朋友。”  轟隆一聲,十名蒼狼勇士再次伐倒一株巨木。  森林逐漸出現一個缺口,裸露的深褐土地,一時半會還沒被白雪覆蓋。樹樁流出暗紅的液體,部分樹根翻出地麵。沈方卓走上前,抹了一把樹汁,露出欣喜的神色,詢問突兀木王子能否將這些樹樁一並掘出帶走。  旁邊的一些蒼狼勇士臉上掠過憤怒的神色。  突兀木王子隨意地點點頭。  他不關心砍伐古木,挖掘樹根是否違背古老的祖訓,他更關心另一件事:“木鳶大概什麽時候能造好。”  “王子不用擔心,一個月內,定為您造好第一批木鳶。”簡簡單單謀得到千年龍木髓,沈方卓心情大好,起身道,“而且,我向您保證,寒木造出的木鳶,絕對飛得比您以往見過的任何木鳶都快,都高。”  頓了頓,他笑。  “前些時日,您也見過的那批木鳶,在這些寒木造出的木鳶麵前,就像麻雀對上鷹隼。”  突兀木王子臉上露出一抹笑容,略帶自傲地詢問沈方卓,這樣的木鳶算不算最強的木鳶。  “定然是頂級木鳶,”沈方卓卻道,“但最強的木鳶如今卻無法造出來了。”  麵對突兀木王子隱約透出的忌憚和懷疑。  沈方卓笑笑,一拱手。  “此事絕非我沈家對蒼狼部族有所保留,隻是東洲曾經出現過一架赤鳶,無一木鳶能及。世家詢問遍所有天兵府,卻始終不知道是誰設計的。此後木鳶幾經革變,幾乎全都以還原當初的那架赤鳶為目標,可惜至今未能實現。”  突兀木王子將信將疑,將視線移向另一邊。  一身仄領窄袖勁裝的仇家護衛,雁鶴衣,背著她那柄赤鱗龍紋的鬆木劍,立在一株古木頂端。  她在等東洲的回信。  沈方卓與突兀木王子交換了眼神,心照不宣。  ——仇家的小少爺該在東洲回信前“不幸”遇難了。  ………………………………  雪一波一波,覆蓋過鷹巢,又一波一波,向下滑落。白雪簌簌掠過木窗,被從裏麵透出的昏黃燈火照亮。  孤身一人的仇家小少爺腳上戴著金色的鐲鎖,跪坐在圖勒最強大的首巫腿上,被固定住腰肢。他安安靜靜地仰起頭,漂亮的臉蛋被男人蒼白寬大的手骨襯得越發精致。火光落在他眼裏。  聖潔的、純白的獻祭。  圖勒巫師久久地凝視著他,俯身。  ——輕如初雪的吻落了下來。  他的欲念那麽深,落下來的吻卻那麽輕。  猛獸收起它的利爪和獠牙。  它被馴化了。  等到分開時,圖勒巫師的手指輕輕放在少年的腰帶上,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是遵循天性的掠奪者,此時卻開始跌跌撞撞地想去做一些違背本能的事。  對上那雙銀灰的眼睛,仇薄燈的睫毛輕微地抖動了一下。  知道他是在問可以不可以。第39章 “以身渡厄”  大概是仇薄燈沉默的時間太長,圖勒巫師替他將腰帶係了一個服帖又不易脫落的結,修長冷白的手指再往上,捺了捺衣領,遮住那些容易引起綺欲的殘留紅痕。做好這一切,圖勒巫師抱起他。  側身。  仇薄燈仰著臉,黑發垂落。  圖勒巫師一隻手環住他清麗的脊背,一隻手撐在放在旁邊的圖貢長刀上。低頭將他放回氈毯上,仇薄燈鴉羽般的青絲鋪滿一整個潔白的枕頭,盈潤的唇在火光中越發嫣紅,圖勒巫師俯下身。  仇薄燈安靜地看著他。  眸光清如天池。  遲疑片刻,落向唇瓣的吻,最終覆在了仇薄燈的額頭。  圖勒巫師低低說了一個詞,抓起圖貢長刀,就要抽回手臂起身。  忽然,他一怔。  少年剛剛為了安慰他,環住了他的腰。如今,那雙細膩的手並沒有落下——盡管力道非常輕微,但確確實實,仍然搭在他腰間。  圖勒巫師低頭。  仇薄燈別過臉,緊張地咬住自己的唇瓣,兩扇眼睫毛顫抖得如同翩然欲飛的蝴蝶。  外麵風聲好大……  他想。  片刻的寂靜過後,薪火燃燒的木屋裏響起少年的一聲驚呼,年輕的圖勒巫師直接單手把他抱了起來。失重感讓仇薄燈本能地抱緊對方勁瘦的腰背——幾乎是立刻,他就被氆氌布料下強健滾燙的肌肉,給燙得渾身發軟。  就像伸手去撫摸一匹野生的駿馬。  緊實的肌肉,恐怖的體魄,可怕的爆發力,能在瞬間衝毀一切。  骨脊在顫栗,指尖在顫抖。  被猛獸凶禽籠罩的本能求生意識在警告他,在叫囂,在讓他逃跑……仇薄燈瘦削的肩膀不住顫抖,但他哆嗦著,始終沒有鬆開手——因為男人緊緊環住他的手,顫抖得比他的還要厲害。  這是一個自人間墜落深淵,又自深淵重返人間的擁抱。  “……薄燈,我的阿爾蘭。”  圖勒巫師抬起他的臉。  吻他光潔的額頭,吻他昳麗的眉峰,吻他秀氣的鼻尖,吻他飽滿的唇……所有的吻都熱烈得近乎風暴,也都顫抖得近乎急雨。仇薄燈被淹沒在他的吻裏,模模糊糊捕捉到了一點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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