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雪山,山腰。 許則勒寫完辟蒙版圖勒語和中原話的解字集,把徹底禿掉的筆一丟,站起身,推開窗戶呼吸新鮮空氣。窗戶一開,他就被冷氣和阿瑪沁的怒罵,搞清醒了。許則勒訕訕笑笑,僵著手要關窗。 忽然,許則勒一愣。 “他還在轉山?” 轉山又稱拜山。 圖勒部族供山川河流為神,認為轉山拜湖,可以為自己,為他人消災解難。 其中,以聖雪山最為靈驗有效,因為它是整片雪原的脊梁。山腳石階刻了九十九卷經文,一卷一轉,一轉一輪回。 尋常轉山,隻需擇其一就可以。 除非…… 要為誰求永生永世,平安喜樂。 “估計是想把九十九卷經文都拜過吧,”阿瑪沁回答,她問,“首巫大人的阿爾蘭,真的非走不可嗎?我覺得阿爾蘭也沒那麽討厭首巫大人。” 許則勒張了張口,不知道怎麽回答。 許久。他捏著解字集。 推開門。 “……我還是得跟他說說。” 狂風卷過遼闊的曠野。 圖勒部族遭遇襲擊的同一天,雪原,十六個小型部族同時遭遇襲擊。他們沒有圖勒那麽好的運氣,遇上會開木鳶的小少爺……一具具被利箭釘死在地麵的屍體,一座座焦黑的木屋,食腐禿鷲衝天而起。 巨大的、深深的礦場深溝橫貫過平靜的牧場。 醜陋得像大地的傷疤。 大雪落下來了。 掩蓋一切。 ………………………… 屋頂堆起厚厚的雪蓋。 可憐的蒼鷹失去了它的篝火,隻能蹲在煙囪邊蹭點熱氣。它縮著脖子,把腦袋鑽進翅膀下。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它急切地飛起來,撲騰翅膀,跟在回來的圖勒首巫身邊…… 木門關上。 蒼鷹展著翅膀,懸停在門外。 它傻了。 圖勒巫師帶著墨跡剛幹的《雙原解字》進屋,俯身往彩繪銅盆裏添了些薪木。火燒旺起來,他身上的風雪寒氣未散盡,便隻在氈毯邊坐下,將解字集擱在膝蓋上,低頭,沉默地看著睡得正深的少年。 薪木劈啪燃燒。 ……你要拿什麽留他在雪原?許則勒問。拿圖勒與仇家血戰,還是拿圖勒與仇家結盟,世家以此為借口進入雪原?放棄吧。他不屬於這裏。 圖勒巫師還帶著仇薄燈給他編的紅玉戒,垂著眼睫,坐在仇薄燈身邊。 爐盆的火光照在他臉上。 骨骼起伏的陰影。 又冷又硬。 ……他怎麽不屬於這裏?他整個都是他的,命是他的,肉是他的,骨是他的。他怎麽不能留在這裏。 火光印在小少爺的眉眼間。 濃密蜷曲的睫毛覆蓋在瓷白的肌膚上。 恬靜脆弱。 和雪原截然不同。 圖勒巫師伸出手,要把他整個地揉碎,揉進自己的身體,吞下去,藏起來,不叫人奪回去。蒼白的、冰冷的手指觸碰到少年的臉頰,仇薄燈感受到冷氣,不高興地蹙起眉。 “……阿洛。” 他嘟嘟噥噥,喊了一聲。 手懸停。 許久,收了回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熟悉的風雪氣息坐在身邊,小少爺半睡半醒,抬起頭,含含糊糊問:“你去幹嘛了呀?” 圖勒巫師隔著衾被,冷硬地按了按他的脖頸。 讓他繼續睡。 小少爺以為他要進來,往裏頭挪了挪。 不情不願掀開一點被窩。 小少爺睡得迷糊,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招惹什麽——火光一跳,男人握住他的腰,將他舉起,放到自己腿上。第37章 安撫 仇薄燈睡挺久了。 但不妨礙他被弄醒時,壞脾氣地、惡狠狠地咬了男人一口。 ——大半夜的,什麽毛病。 圖勒巫師任由仇薄燈咬,隻將下顎抵在他頭頂,箍住他的脊背。 就像雪原的獵豹。 大冰季來臨,找不到食物的恐怖蒼白季。 有些餓瘋了的雌豹便把目光轉向伴侶,撕開它的咽喉,飲它的熱血,咬它的肌肉,嚼它的骨頭……在被伴侶活生生啃噬的時候,體型更龐大的雄豹,隻沉悶地低頭,像往常一樣舔舐它的頭頂。 ……他的阿爾蘭給他編了發辮。 ……他的阿爾蘭讓他戴上戒指。 ……他的阿爾蘭為他留了氈毯。 他的阿爾蘭沒那麽討厭他了。 等他叩完九十九卷經文,他的阿爾蘭將如白鳥般幸福吉祥。等他轉完九十九遍聖雪山,他的阿爾蘭將如龍舌膽般健康平安。他們可以一起騎著猛獁在雪原的平野奔馳,他會帶他去穿越降滅邪見的大峽穀。 從此死亡的陰影,再也追不上阿爾蘭的腳步。 那些連個吉祥美好的起點,都不肯與他的中原人,他們憑什麽把他從他身邊奪走? ……所以呢? ……你是要叫他看雪原刀兵火起,還是要叫他與家人分離? 許則勒站在風雪中,聲音很輕,話語很重。 ……仇少爺是那麽一個……一個連我這種卑賤如螻蟻的人,都願施加援手的人啊!你是要叫他自責?還是要他難過? 冰冷的、刺耳的話詛咒般回響。 許則勒、東洲、世家……一個個古怪的名詞,一隻隻古怪的木鳥,一個個麵目灰蒙的模糊人影,他們鬼魅般向他逼近,向他壓迫,向他藏在巢穴裏的珍寶伸出手。 不夠。 隻是藏起來還不夠。 鷹巢不夠高,聖雪山不夠遠。風可以抵達這裏,雪可以抵達這裏,中原人的木鳥可以飛到這裏……鎖鏈可以被切斷,山石可以被攀登,懸道可以被重連……要徹徹底底地吞下去,相融到別人怎麽掰都掰不開…… 火光照到圖勒巫師的臉上。他臉頰的肌肉,恐怖地、劇烈地跳動,扭曲,猙獰。 巨大的暴戾、憤怒、怨恨、以及…… 不安。 他是最強大的勇士,是最可怖的巫師、薩滿、勃額。但許則勒指出了他一直回避,一直不願去想的東西……他的阿爾蘭是他搶回來的新娘。他可以把阿爾蘭藏在鷹巢,戴上鎖鏈,唯獨沒辦法切斷那些人賦予的血緣。 ……飛鳥會尋舊巢,白鹿會回舊林。 他的阿爾蘭,會想要回家。 最原始最蠻野的天性衝擊圖勒巫師的神經,驅使他撕開懷中少年單薄的衣物,將那些布料撕成碎片,拉扯,打結,將纖細的手腕捆在一起,釘在頭頂,拖起他,掰開他,撞碎他,吞噬他…… 仇薄燈其實一直對和自己共氈共眠的人沒有個真正的、具體的認知。 圖勒的首巫,最強的武士。 他的骨骼比青銅還堅硬,他的肌肉比虎豹還剛韌。他雙臂力量的爆發,比木鳶最猛烈的拔升折轉還可怕。他若失控,仇薄燈這種嬌氣到輕輕一捏就會留下紅痕的小少爺,在瞬間就會被他勒斷脊骨,撞碎血肉…… 他一直都在克製。 否則小少爺休想在他的氈毯上活著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你……怎麽了?” 小少爺慢慢鬆開口,遲疑地問。 仇薄燈一開始還以為,這家夥發神經呢。白天默許他的時候,什麽都不做,晚上睡得好好的,才要來折騰他。 這才怒氣衝衝地想咬死他算了。 但咬了一會,漸漸地,仇薄燈也發現不對勁了——他被禁錮在圖勒巫師的懷裏,對方的手臂堅硬如鐵,簡直就是最恐怖的囚籠。但和往常不一樣,圖勒巫師的手臂離他的脊背有一小段間距。 能感覺對方結實肌肉的存在感,但事實上,沒有直接的接觸。 仿佛…… 對方好像很怕這個時候碰到他。 這是怎麽了? 怎麽出去一樣,回來就突然變成這樣了? 仇薄燈迷糊了。 圖勒巫師的視線死死定格在衾被表麵的褶皺,褶皺裏變幻的火光,耳邊是少年隱約帶了一絲很難察覺的關切的嗓音……阿薩溫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