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 利刃入肉的聲音,圖勒巫師用刀將愈合的傷口重新劃開,剖出斷在裏邊的兵器碎片。 ——他的愈合能力太可怕了。 他執拗不肯待在哈衛巴神樹處理傷勢,回來與折騰消耗的時間,斷骨已經扭曲著,重新連接在一起。斷在裏頭的武器,也跟著一塊兒被包裹進去了。 圖勒巫師長長的睫毛低垂。 他平靜地、習以為常地將錯位連接的骨頭一一打斷,掰正,動作漠然得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骨頭。 而在發現仇薄燈不知何時,低著頭,一滴一滴,晶瑩的液體自他清瘦的下頜滴落後,圖勒巫師罕見的無措。 他不知道正常的處理傷勢的方法。 不知道仇薄燈這是怎麽了。 遲疑片刻,以為是太過血腥,嚇到仇薄燈了,便起身要出去外邊處理。 “坐好!”仇薄燈抬臂,胡亂一抹臉,把人重新摁回到氈毯,“這裏處理!快點!” 自個低頭開始翻找哈桑亞給的草藥,努力辨認哪中草藥更有效……圖勒巫師按住他的手,搖搖頭,示意不用那些。 “行啊!”小少爺把草藥往男人腿上一摔,“那你疼好了!守林三年,都這樣是吧?真威風,不愧是圖勒的首巫哦!” 他的語氣前所未有地凶。 眼圈卻是紅的。 圖勒巫師按住他的手下意識移開了。 遲疑片刻,圖勒巫師轉過身,讓仇薄燈看……真生氣了的小少爺仿佛當頭被潑了一盆冰水,寒氣針一樣紮進骨頭,又冷,又疼,密密麻麻的:那些以金粉生生燙上去的經文,正在發光。 圖勒巫師將刀刺進左臂,隨著刀尖的沒入,金經變得越來越亮。 ——他的實力就是這麽增長的。 古老而殘忍的秘術。 所以不能包紮、不能上藥。 圖勒巫師將短刀刺進最後一處愈合的傷口,剖出斷在其中的箭刃時,眼眶通紅的小少爺抓住他的手腕,俯身,吻上他的傷口。 沾血的短刃被推回鞘中,掉到一邊。 火光倒映在銀灰的眼眸。 他是怪物。 是冠以“降落”意象的天生薩滿。 是杜林古奧的喚醒者,開啟者,是一個人的阿洛。 烈焰騰卷,燃燒。 沸騰。 ………… 燒得赤紅的炭火,被高高捧向天空。 “杜林古奧!杜林古奧!由地而天,再由天而地的杜林古奧!布滿荊棘與光芒的杜林古奧!”佝僂幹枯的族老蒼涼的聲音,尖銳得近乎嘶吼,“先祖的英魂,將自哈衛巴神樹下的聖湖奔出!呼格泰格那!” “呼格泰格那!” 所有族人齊聲咆哮。 聖雪山的寂靜震碎。 二十一根銘刻滿經文的石柱,盤旋起神龍般的火焰,火焰騰空而起,在族老們重重的叩首跪拜下,折轉,撞向大地。 轟隆……轟隆…… 無形的轟鳴貫穿凍土層、貫穿岩石。 雪原在轟鳴中蘇醒。 一條一條,先祖們禁止開挖的雪晶礦脈,在深邃幽暗的地底爆發出璀璨的光輝……就像一個人靜止的血脈忽然開始奔騰,川流。 杜林古奧! 雪原的杜林古奧!喚醒沉睡大地的槍與矛!吹響戰爭的號角! 姑娘們圍上雪亮的腰帶,在裙擺底插上鋒利的匕首。勇士們披上華麗的鬥篷,在鬥篷底下掛上沉重的彎刀。老人們按住牛羊,幹脆利落地將燙過的利刃捅進它們的心髒……無疼痛的宰殺。 ……來吧,我親密無間的朋友,我以牛羊和鮮花將你款待。 ……來吧,我勢不兩立的敵仇,我以彎刀和弓箭將你等待。 ……來吧,來吧。 都來吧! 利刃拔出,噴湧的鮮血一滴不漏,全落在一個紅灰的血碗。 一片白雪落進血碗。 老族長將它高高舉起,潑向高高的穹頂。 ……………… 銅盆濺開血色的漣漪。 淡金色的青銅器皿蕩開一圈一圈的血色,昭告即將到來的旋渦——戰爭的號角已然吹響,英雄與傳奇的狂潮即將淹沒一切。 可狂潮之下,此時此刻,此刻此時,是沒有帕布和阿瑪的怪物與野獸,是墜毀的飛舟與燃燒的紅楓。 ——去相愛吧。圖勒說,以她的仁慈和冷酷,愛會告訴你一切。 ——那一切會是什麽?凡人問。 是救贖,亦或者毀滅? 圖勒巫師掰過仇薄燈的臉,重重地、近乎癲狂地吻上他的唇。 ……救贖就救贖,毀滅就毀滅……無所謂,什麽都好,什麽都行。就算此時此刻,他的薄燈,他的阿爾蘭,他的骨和血,要抽出一把刀,捅進他的心髒,他也隻會攥著他的手腕,幫他把那冷冰冰的利刃捅得再深一點。 仇薄燈不想要以利刃刺穿圖勒巫師的心髒。 他在任由圖勒巫師發瘋。 ——他不該這麽縱容的,因為圖勒巫師更瘋了,也更過分了。 銅盆被打翻。 血水潑向氈毯、潑向牆壁。 仇薄燈被翻過身,陷進厚厚的衾被,伶仃的腕骨被纏過冰冷的金鏈,各纏一圈、分開、然後按在臉頰兩邊……足夠細也足夠長的金屬鏈條垂過他白玉般的臉龐,一個接一個的金環,像異域國度,舞女的麵紗裝飾過鼻梁。 燦金的、漂亮的裝飾。標誌所屬權。 叮當。叮當。 翻倒的血水漫成一張古老的、灼紅的羊皮卷。 血在雪狼皮上塗抹、流淌、弄髒,徹徹底底的……一雙指節修長,指骨有力的手按在血色裏,仿佛是岩石壁畫一個一個印上的神秘手印——黑暗洞穴裏爬出來的妖魔,在獻祭,在膜拜,在玷汙,在臣服。 “……阿洛!” 仇薄燈喊了一聲。 圖勒巫師低著頭,極亮的銀雪照出他的身影……仇薄燈來不及再說什麽了,淚水浸過眼眸,他仰起頭。 死死咬住冰冷的金屬。第55章 聖子 填滿寒鳥羽的枕頭蓬鬆得不可思議,靠上去後壓出一個深深的弧度。仇薄燈精致的臉蛋陷在其中,麵頰、眼尾、唇角全都是紅的,被淚水打濕的睫毛互相抵著,流水一般的黑發,散在清洗過的枕麵。 由於他們不小心打翻了盛滿血水的銅盆,還不管不顧胡鬧了一場,氈毯、衾被乃至枕頭全都沒能幸免於難。 隻能說,幸好…… 幸好圖勒巫師的力量在處理這些上,出乎意料的好用。 至少一般人可沒辦法像他那樣,輕而易舉地將雪匯聚,再消融成熱氣騰騰的水,再以登峰造極的控風能力將濕透的氈毯、衾被等等刹那烘幹……死於雪崩的那些敵人,看到他這麽幹估計很是有話想說。 枕麵下凹。 圖勒巫師將爐火弄暗後,回來了。 他側過身,一伸手,就將昏昏沉沉的小少爺攬進懷裏,以最親密的方式——下頜抵著頭頂,手在衾被下相扣,指根擠進指根,指尖貼著掌心……少年的手綿軟無力地停留在他的指間。 熟悉的呼吸落到耳側,小少爺皺了皺眉,含含糊糊,抱怨了一聲。 ……怎麽還在發瘋? 好過分。 明天一定讓他滾出去。 可惜小少爺困到極點,也累到極點,連動動指尖撓他一下,以示抗議的力氣都沒有,更別提讓他出去了……好在圖勒巫師除了過分一點,也沒有再做其他的,大概隻是某種類似野獸喜歡把伴侶固定在懷裏的習慣。 一定程度上,這也給了小少爺一種羞於承認的安全感。 於是他隻象征性咕噥了兩聲,就任由男人鎖牢自己。 有點奇怪。 出身東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爺按理說,不該沒有安全感,可事實確實如此……他得點一盞夜燈才敢入睡,婢女得在他的枕頭裏縫進大量安神的草藥葉片。在抵達雪原之前,他日複一日地做夢。 他又做夢了。 風從腳下流過。 孩子坐在高高的樹枝上,高得一伸手就能撈一縷雲。 掛在身側的海螺被風一吹,就呼呼,呼呼湧出一重一重的潮聲,和潮聲一塊響起來的是沙沙沙的樹葉聲。滿枝滿杆的紅葉都在搖晃,是誰說它們不會動也不會笑?他們真該好好看看。 一隻美麗的紅隼停在孩子肩膀。 它轉著腦袋。 好奇地啄了啄掛在樹頂的海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