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 仇薄燈張了張口,吐不出一個訴說的音節,它們全卡在咽喉裏——哭訴是可恥的、軟弱是可恥的、呼救是可恥的、可恥的可恥的可恥可恥…… 小少爺忽然一下就崩潰了。 “我說不出來。” 他抱住把他逼到這種難堪境地的罪魁禍首,哽咽地、無力重複:“我說不出來……我說不出來……別問了……”困心忍性的教條與十年痛苦的煎熬,在激烈衝突,他被攜裹其中,每根神經都在發栗,“別問了……” 難以啟齒。 人們對自己的痛苦難以啟齒,就像隱蔽處的傷口,不可示人,隻能任由它腐爛、潰膿、腫脹……多醜陋啊…… 晶瑩的淚水湧出少年的眼眶,把漂亮的黑瞳洗得霧蒙蒙的。 他一遍遍哀求,就像揪住一層薄脆的布,死命兒想擋住自己的傷口——哪怕它在流血、在流膿,哪怕它十年未愈。它太痛了,太敏感了,承受不起一點注視,一點來自道學家的批判…… 圖勒巫師吻去小少爺溢出的淚水,苦澀的,苦澀得不該是他的阿爾蘭該流下的淚。 “阿爾蘭,阿爾蘭。” 圖勒巫師抱住顫抖的少年,修長的手指插進他柔順的長發,一下一下地梳理,一下一下地親吻,安撫他的應激……沒事的,不用害怕,清理傷口時的袒誠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年輕男子的手指,即溫柔又堅定。 他像個審判者,也像個要替他撫平傷口的同類。 可那些套上“高尚”的品德教條對純潔的靈魂起的效用遠比對一般人大得多,多得多。好比同樣的過錯,可以折磨好人一生,而對無恥者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小少爺唇瓣翕動,音節依舊被死死壓抑著。 他無法出聲,瞳孔微微放大,淚水再一次溢出。 強到足以摧毀任何理智的壓抑情緒堵在他的心髒,攪碎他的理智,可他沒有地方發泄,他甚至找不到一個辦法將它們引出,更無從提及化解。 “別問我了……”他靠在圖勒巫師的肩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兒地搖頭,救救我……“阿洛,我說不出來,我說不出來……”他在譫語,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救救我……救救我…… 模糊的視線裏。 鍍銀的鹿首麵具居高臨下地俯瞰,仿佛是古老的祭壇,隔著搖曳的火光,立著壓迫感極強的冥界守護者。他們負責審判、裁決、處置。 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小少爺緊緊抓住圖勒巫師的腕骨。 審判我,裁決我。 處置我。 結束這場由良知帶來的漫長折磨。 圖勒巫師撥開他貼在額頭上的黑發,它們被淚水和汗水打濕了,將自己的額頭與他的額頭相貼。 他們近得幾乎是睫毛觸碰睫毛。 鍍銀的鹿骨低垂,反射火光,冷冷的,神秘的……小少爺被那片銀灰捕獲,被束進了年輕巫師的世界裏,小少爺毫無掙紮,毫無反抗——他是圖勒的代行者,是至高的巫師,他是他的審判者。 “敞開你的夢,阿爾蘭,”圖勒巫師聲音清冷,低沉,“對我放開你的世界。” 仇薄燈的瞳孔驟然放大。 這是源於自我保護的本能恐懼。 雪原部族的“夢”、中原修士的“靈識、識海”,雖然稱呼不同,但本質是相通的,都是一個人最蔭蔽的、最深的精神認知。盡管小少爺不修仙法,也知道精神認知被他人進入的危險…… 對方可以任意修改他的認知,任意篡改他的自我,任意定義他們的關係,什麽關係都可以…… “阿爾蘭,”圖勒巫師命令,“敞開你的夢。” 少年的睫毛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他對著自己的審判者,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敞開自己的夢境……清冽的風雪氣息席卷了他的意識…… ——他的精神被另一個人剖開了。 …… 人的精神,可比軀殼敏感得多,也痛苦得多。 每個人的精神,都是一道道不斷立起來的精神屏障,它們無時不刻不在承受衝擊、傷害。小到一句惡毒的話,一個冷酷的眼神,大到一個至親至愛的離去……外界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在精神的屏障留下傷痕。 有些傷痕可以愈合,可以消逝,有些則不可以。 不論過去多長時間,它們都一樣地疼痛,甚至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疼,越來越痛…… 東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爺,明珠一樣的珍寶。 他的夢立著無數道高牆,最外邊的那些光潔,純白,和他的身份沒有什麽違和的地方——他是被寵大的,他是第一紈絝,他能受到什麽傷害呢?他有什麽痛苦呢?可違和之處就在於此:純白、純白、太過純白了…… 一點兒汙跡都沒有。 精神屏障散發出淡淡的光芒,本能地保護自己……風雪般的意識凝結於其上,滲透、包裹、同化,就像妖魔在汙染白玉般的神明……屬於另一個人的精神不斷蔓延、伸張、覆蓋……直到看見那自我意識最深層的光——那是對每個人來說,都最重要最敏感的自我。 它是純白的。 以刺目的光芒掩蓋一切的純白。 圖勒巫師籠罩它。 雙方的靈識差距太過懸殊,圖勒巫師剝開小少爺意識裏自我保護的外殼,輕而易舉的…… ……恐怖的感知席卷大腦。 仇薄燈無意識地睜大眼。 一瞬間,無數流光般的畫麵,在他的視網膜上掠過:數以百萬計的典籍史書、被碾做灰塵的雜記、仁義道德的君子以筆作刀、苟延殘喘的貧民為了一塊饅頭將同伴推下橋洞……黑是白,灰是白,對是錯,錯是對…… 困擾、迷茫、以及最痛苦的那一個。 絢麗無比的木鳶在天空盤旋,滿載一個孩子遊曆十二洲的心願……他犯了錯,他不該飛那麽高,更不該飛那麽快,無數仿照的紅鳶尾隨其後,飛上天空……他隻是想一眼望盡十二洲而已。 僅此而已…… 抱歉,被砍伐的紅楓林;抱歉,被戰火席卷的雪原;抱歉,所有死在紅鳶之下的人。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溫熱的液體將兩人的麵頰一同打濕,小少爺抽泣地抱住在黑暗密洞廝殺過十六年的天生薩滿:“抱歉……抱歉阿洛……” 圖勒巫師將他撈起來,讓他靠著橡木牆壁。 仇薄燈想振作一點,可十年來的良知折磨讓他根本沒辦法冷靜。淚水不斷凝結在睫毛上,又不斷掉下來,雨水般劃過蒼白的臉頰……道學家的經學典籍不談骷髏白骨,可他讀過各洲的洲書雜記。 他知道十年來死於戰火的人,是以前的多少倍。 他也知道十年來雪原的私販商隊增加了多少,知道錢莊裏的皮毛貿易是怎麽興起的。 他看過聽過……他沒辦法假裝它們不存在,更辦法假裝自己一無所知。他做不到。他可以安慰自己,可以欺騙自己,但思緒是不受控製的,矛盾會折磨自我……無時不刻…… 隻剩一條路了。 ——他得得到審判,裁決,處置。 什麽結果都好。什麽結果都行。 圖勒巫師半跪下來。 他高大的身影將靠在牆上的單薄身影整個兒籠罩其中。 天真的、可笑的、純白的小少爺。他自己把自己最致命的要害,送到對他的貪婪昭然若揭的圖勒巫師掌中。源於“良知”的愧疚,比什麽鎖鏈什麽暴行都有效——隻要圖勒巫師抓住這一點,就可以徹底掌控他了…… 想對他怎麽樣就怎麽樣,就像命令他敞開他的夢境。 圖勒是個遊牧部族。 所有勇士都是天生的獵人,而所有獵人都知道,狩獵的原則是不放過獵物脆弱的要害。 “抱歉……”小少爺哽咽地等待審判。 圖勒巫師低垂著眼,看他。 小少爺抓緊身旁的氈毯,抓出條條線痕。他的睫毛上凝著淚光,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蠢事,可他被良知折磨太久了,他沒辦法再支撐下去了……杜林古奧重啟的原因是壓垮他的稻草。 冷硬的指節落到他的臉側。 陰影覆蓋下來。 ——審判者宣告他是無罪的。 既然是灰狼咬死馴鹿,就別去殺死白狼。古老的祖訓銘刻在聖雪山的石柱上,被杜林古奧燃起的火光照亮。 …………………… “別去難過那些,”圖勒巫師側躺著,懷裏是痛哭過後,時不時還有些抽泣的小少爺。他輕輕撥弄小少爺濕漉漉的眼睫,“生命都將落向大地,也都將向上升起。死與生的輪回不由你我決定。” 小少爺沒說話。 圖勒巫師手指移動,按住他泅紅的眼尾。 “我要剝奪你難過的權利了,阿爾蘭。” 熟悉的唇印在耳垂,冷靜的話透出令常人恐懼的意味——圖勒巫師確實做得到這個。他出乎意料地放過了小少爺的致命軟肋,但他可沒有放棄其他的……屬於另一個人的精神在腦海中蔓延,捕捉每一道思緒。 纖秀的指尖不住發抖。 就像白雪一點一點覆蓋蛛網的每一根絲線,圖勒巫師的精神與小少爺的精神重疊在一起。 這可怪不得他過分。 是小少爺自己敞開夢境的。 圖勒巫師有條不紊,少年發出小小的、意義不明的含糊音節,無力拒絕……生命是由他維係,軀殼是為他占領,現在,連精神也被他侵染了。 “睡吧,阿爾蘭。” 蜷曲濃密的睫毛不受控製地向下覆蓋。 少年沉沉睡去。 可憐的小少爺,以後他連同床異夢都辦不到了。 ——他連夢境都是圖勒巫師的了。 第57章 靈識相通 仇薄燈這一夜沒有再做夢。 在不借助安神草藥的情況下,他很少睡得這麽好。非要說的話……進入雪原後,絕大部分時間,他睡得都比以前來得好。畢竟,眾所周知,疲勞有助於睡眠,而夜幕深臨雪野後,他很難不感到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