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神大會開始了。 ………………………… 綴有彩色絲絡,既粗獷也華美的大帳在聖山前立起,龐大如一座宮殿。一麵麵染出各個部族圖騰的獸皮沿弧形布牆落下,被裏頭的篝火照得一片輝煌。空間巨大,盛裝的圖勒姑娘捧著盛滿烤肉、漿果、羊乳的盤子來來往往。 鼓點不斷,篝火熊熊。 各個部族的位置,都放了麵響鼓,鼓聲一響,就意味有事提出。 不時有各個部族的姑娘和小夥子,跳上正中間的賽武台,旋轉起舞。 以緩和氣氛。 而在沒有跳舞的時間裏,賽武台則成為勇士決鬥的場所——幹戈利刃被禁止,但遇到爭執不下的問題,血仇部族有權利提出比武審判。相較於兩族廝殺而言,這已經是最和平的解決方法。 在萬神的麵前,敗落的部族,隻能接受對方提出的條件。 如果他們在萬神會的比武審判中敗落,卻在回去後,違背大會上的誓約,將受到所有部族的合力攻打。 萬神大會是解決一切問題的場所。 大到部族間的牧場重新分配,小到哪個部族偷了哪個部族的牛羊。 提出的問題牽涉的部族越來越多,爭吵的時間也越來越久。 暮色降臨。 帳篷內陷入激烈的爭吵。 ——鹽場,礦場,商路。 三個詞一提出來,大帳內頓時變得混亂。近十幾年來,萬神大會反複爭執過這個問題,到底要不要建立正式的商路,到底要不要開放青白鹽場和礦場,到底要不要與中原世家商貿往來? 單單是個青白鹽問題,就有支持派、反對派、中立派。 更別提還有的隻支持開放青白鹽的、隻支持開放部分礦場的、反對青白鹽隻支持商隊的…… 大會亂糟糟吵成一團。 紮西木盤坐在巴塔赤罕旁邊,聽著周圍的聲音,百無聊賴。所有人心知肚明,此時此刻的爭吵算不上什麽,也決定不了什麽——真正能影響雪原的幾個大部族的青銅鼓,一麵都沒敲響過。 宮殿般的大賬,被分成幾大區域, 涇渭分明。 北邊,盛放黃金法典的木架前,老族長神情凝重,首巫如往日般漠然。南邊,以赤狐為圖騰的庫布騰部,他們的族長比圖勒族長還老一些,合著眼,似睡非睡,年輕時有“詭狐”之名。東邊,以猙獸為圖騰的伯什納魯部與相鄰的罕力骨部冷冷對峙…… 咚! 青銅鼓聲雄厚,深沉,震動耳膜。 紮西木眼皮一跳,和其他人一樣,掠過一個念頭—— 哪麵青銅鼓響了? 大帳驟然安靜,四麵八方的目光,同時投向一個方向。 蒼狼部,突兀木王子放下酒杯,拍了拍手掌。萬眾矚目中,一隊高大的血狼騎,提起十幾個沉重的木箱,繞出蒼狼部族的區域,隻聽“咚”一聲,沉重的木箱被擺在了大帳中間的空地。 庫布騰部族長睜開眼,伯什納魯部與罕力骨部停止森冷的對峙……最終,“詭狐”之稱的庫布騰部族長,詢問突兀木這是是什麽意思。 “一點問題,爭來吵去吵了十幾年了,再這麽吵下去,白骨頭都要吵成黑骨頭了。”突兀木王子敲著身前的矮案,說話的語氣讓一些部族首領皺起眉頭——突兀木不算真正的蒼狼首領,他隻是代父親來參加萬神節。 按輩分算,他比在場大部分首領的小一輩。 就算狂,那也是他老子來狂。 輪不到他頭上。 帳篷裏議論聲剛剛變大,突兀木就轉頭,衝血狼騎大吼:“打開!” 嘩啦! 兩名血狼騎抓住第一口半人高的大箱子,猛地一掀,帳篷裏的火光一跳,所有人眼前同時一花。在看清倒出來的東西的瞬間,就連巴塔赤罕、紮西木這些圖勒的勇士呼吸都不由得為之一滯: 黃金! 自箱子裏倒出的,大大小小的純金器皿! 別說巴塔赤罕了,在場的所有部族,就沒有哪個見過這麽多的黃金!而且件件工藝精美得簡直不像凡人能夠打造出來的! 沒等眾人回神,血狼騎已經掀倒了第二口箱子、緊接著是第三、第四口!綢緞!第五口!織錦!……等到第八口木箱時,裏邊倒出來的不再是黃金也不是布料,而是各色寶石!……第九口!第十口…… 一直到最後一口,血狼騎的動作才輕緩下來。 他們剛剛打開最後一口木箱,有六位蒼狼部族的舞女上前,小心翼翼地從其中捧出一尊…… 一尊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黃金鼎! 鼎身盤踞三條光彩灼灼的龍,龍的鱗片是用流動銀光的神秘金屬製成,龍眼全是色澤豔麗到極點的靈石鑲嵌成。鼎口,懸浮著一團蒙蒙的清光,清光緩緩旋轉,如雲如霧,從龍口中不斷循環。 整個大帳,都被這些東西的精美、奢華震懾住。 來自雪域之外的繁華,第一次以這等赤裸裸的方式,衝擊到所有人麵前。 咕嚕。 不知誰的酒杯掉到地上,滾了幾圈。 除去幾個大部族的首領們外,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到了那堆燦燦的珍寶上,有些人脖子都漲紅了,恨不得直接撲上去搶。 “這是蒼狼部族與東洲沈家的誠意!”突兀木王子起身,大踏步走到那些堆成山的財寶前,抓起一滿滿大把,“雪原外邊,中原,遍地都是黃金、白銀……”他張開手,珠寶黃金,砂石一樣,傾瀉而下。 眾人的視線隨著金珠一起落下。 突兀木拍了拍掌,立刻有幾名中原人模樣的舞女捧出銀盤,將一捧捧黃金寶石,盛進盤中,送到各個部族的首領們麵前。 “王子的意思是?”庫布騰族長緩緩問。 突兀木冷聲:“我們雪原,有強大的勇士,有最鋒利的彎刀,憑什麽要被困在,這又窮又苦的雪原?一年到頭,隻穿粗糙的羊皮,隻喝又腥又臭的馬奶酒,隻啃血淋淋的肉?連塊養不起幾頭羊的牧場,都得跟我們的兄弟姐妹打得你死我活?” 突兀木一擊掌,一位清瘦的先生起身。 他穿著一襲中原東洲雲錦坊的青衫,乍一看樸素,行走間,衣的青色便如煙雲般,隨火光變幻,說不出的華麗。衣袖的暗繡反射淡淡的,流動的光,腰間配掛的玉玨叮當作響,無形之中就有一種貴氣。 先生朝所有人行禮。 雪原部族向來瞧不起中原人的怯弱和繁文縟節,但今時今日,在那堆珍器的光輝下,竟是帶上無形的逼人光彩。 “東洲平塘清門沈氏,向諸位族長問好。”沈方卓起身,不卑不亢,“沈家此番前來,是來與雪原結盟的。這些,便是我們帶來的誠意。” 說著,他朝幾名舞女輕輕一頷首。 立刻,舞女們捧出一個個銀盤,將燦燦的珍寶堆到盤上,輕盈地走向各個部族族長。她們這些纖細白皙得雪原罕見,腳腕係著銀鈴鐺,走起路來,發出引動心弦的空靈清響。一盤盤珍寶分發下去,大帳中的小山也不過隻稍稍凹下去一點。 真金寶玉放到眼前。 大帳內幾乎隻剩下沉重的呼吸聲。 沈方卓目光不動聲色地巡視,在圖勒首巫身邊,沒有看到仇家小少爺,心下大定。 果然。 沈方卓在心中冷笑。 一麵為那仇家再怎麽肆意張狂,到頭來最寵愛的小少爺不也還是淪為雪原蠻民的玩物,這消息傳出去,夠他們成為全天下人的笑話。一麵為圖勒的不知死活而冷笑,一幫井底之蛙,連仇家的小少爺都敢這麽對待。 他們不死,誰死? 這下兩邊結仇,沒跑了。 “王子的意思是?”庫布騰族長再問。 “雪原的兒郎被困在囚籠裏太久,”突兀木環顧四周,“難道我們真的甘心一輩子都在白色的沙漠裏活?難道血性的雪原勇士不敢敞開雪原大門,不敢出去,跟外邊那些懦弱的敵人搶下新的牧場?!” 沉默。 類似的話,在萬神大會上,不止一遍地提出過。 但今天,再激烈的反對派,麵對這些燦燦的黃金寶石,都無法像往日那樣憤然張口。 “王子的意思是?”庫布騰族長再一次問,目光閃爍。 “再過幾日就是萬神的祭祀大典,”突兀木一字一頓,“蒼狼部族,提請—— “開雪域!” 轟! 沉默的萬神大會驟然沸騰。 就連部族首領們都壓抑不住自己的神情,更別提底下的勇士——蒼狼部族的突兀木王子,提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激進要求!打開從古至今始終封閉的雪域之門!迄今為止,始終沒有任何一個雪域族人走出雪域過! 別說走出去了! 甚至想都沒想過。 大會喧嘩得首領們不得不高聲嗬斥,方才堪堪約束自己的族人,哪怕這樣,整個大帳中依舊嗡嗡不絕。壓不下的交談、驚咒、駁斥如潮水般來回激蕩,悶鳴中,圖勒的老族長終於開口。 “蒼狼部族,是想違背萬神的鐵律嗎?” “萬神的鐵律?”突兀木大笑,“你們圖勒最是遵守萬神的鐵律,然後呢?——然後你們連個像樣點的祭祀雪原之神的鼎器都拿不出來!” 他一指火光下,無比奪目的黃金鼎。 “鐵律?行!那你們圖勒拿得出一尊比這個更好的祭祀大鼎出來,給大夥兒瞧瞧!瞧瞧我們堅守鐵律的圖勒部族,是怎麽供奉偉大的萬神!” 大帳之內,圖勒勇士們臉色個個鐵青。 性格急躁的紮西木險些踹翻矮案,衝上去跟突兀木幹架,巴塔赤罕死死按住他的肩膀。 祭祀萬神的重鼎,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這個部族的實力和顏麵。因此,任何一個負責舉辦萬神節的部族,無一不是耗費苦心,將祭鼎鑄得盡可能地精美。圖勒代代相傳的重鼎,在整個雪原屈指可數。 但無論如何,也無法同這尊來自東洲的黃金鼎相提並論。 “既然你們拿不出來,我看,幾天後的大典,還是由我們蒼狼部族來供奉萬神吧。”突兀木嘲弄。 嘩啦! 紮西木掙開巴塔赤罕,掀桌而起。 “紮西木!”老族長厲聲。 “怎麽?”突兀木眯起眼,“你們圖勒自己拿不出像樣的鼎器,還不容許別的部族向萬神拿出來供奉萬神?” “這是當然拿不出來。” 一道清亮的嗓音忽然自大帳外傳入,聽到這道嗓音,蒼狼部族的區域,一位始終不斷以視線搜尋什麽的女子猛地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