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鶴衣立刻向前,毫不示弱。 “……心疼什麽?”漂亮的中原小少爺懶洋洋抬眼,“一些砂粒碩石罷了,他們沈家出不起,我給你賠十倍。” 說著,仇薄燈甩了甩手,覺得有些累了,索性讓人搬了把椅子過來,坐在金皿珠玉邊,要了盆熱水,開始細細洗手。溫熱的水,浸泡過薄瓷半透的指尖,煙紅得比那一件件分揀出的“珍寶”更晶瑩剔透。 這下,他連眼皮都懶得抬了。 隻拿餘光一瞥。 “……這玉,雕個垂淚觀音,真是恰到好處——石頭自己都想哭。” “……這玩意也好意思稱是金錯壁?我家撿塊磚都比它好。” “……玉石鋪子大宗五百文一個,折價買的吧?劣品。” “劣品。” “砸吧。” “砸。” “你!”沈方卓氣得渾身哆嗦,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仇薄燈的指尖往溫水裏浸了浸,自雁鶴衣手中接過柔軟的帕子,慢條斯理,開始擦拭手指。 “想做買賣就拿出點像樣的東西啊,”他抬眼,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中原多窮呢,淨是些破銅爛鐵,碎陶裂瓷。” 下一刻,他忽然抬高音量。 “許則勒!” 許則勒應聲上前,“嘩”一聲,抖開一張長長的羊皮卷。雁鶴衣瞥了一眼,隻見羊皮卷上,密密麻麻,全是小少爺的筆跡——她神色忽然一怔,扭頭再看小少爺時,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仇薄燈已經丟下手帕。 “念。”他唇邊帶笑,黑瞳冰冷,“念給他們聽聽——” “聽聽真誠的世家商人,是怎麽拿十幾文錢的破瓷爛鐵,換走幾百上千兩銀子的草木晶礦。” “念!”第68章 焚狂 起先,沒有幾個人明白仇薄燈的意思,在場的絕大部分部族勇士們,都以詫異的——幾乎是奇怪的目光,看著他。就連沈方卓,都像一時間聽不懂圖勒語似的,無法理解他說了什麽。 一片沉默中,許則勒展開羊皮紙,從頭開始: “……中原貨幣,以黃金、白銀、銅貫計算,銅貫分大錢小錢,小錢即一銅錢為一文,大錢稱一貫,一貫今各洲折定,為三百文。白銀一兩值銅錢五貫又兩百文,即一兩白銀等同一千七百文。黃金中洲取價一兩黃金值銅錢十七貫又一百文,即一兩黃金等同五千兩百文……” 他念時,兩名圖勒姑娘將幾塊白皮樺木板搬了起來,立在大帳中間。 保證大帳內,任何一個部族坐的位置,都能將上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 阿瑪沁以炭筆,在白皮樺木板正反兩麵,清清楚楚寫下許則勒念出的黃金、白銀、銅貫相對應的數。並在旁邊釘上了相對應的銅錢、白銀和黃金。 大帳中,許多部族勇士皺起眉。 雪原,部族之間的買賣,是用牛羊頭數來計算。但打雪原開始和中原部族進行私販貿易,到現在已經進行了差不多兩百年,各部或多或少,也都聽說過,中原人是以黃金、白銀還有銅來做買賣的。 隻是到現在,還沒幾個部族人弄懂中原的那些文縐縐的“文”“金”“銅”“錢”。 私販商人,平時和牧民們做買賣,也都不用那些,都直接隻按雪原部族的牛羊和皮子來算。 眼下,阿瑪沁專門將它們寫下來,他們還覺得奇怪:好端端的,寫這些來做什麽?唯獨沈方卓仿佛隱約感覺到什麽,又無法相信——仇薄燈可是扶風仇家的嫡子!仇家可是中原第一世家! 他完全無法相信,然而許則勒繼續往下念: “……中原諸家私販,來雪原采買,好皮毛、牲畜筋角、草木藥材、香料異華、珊瑚玳瑁、雪晶礦石等等。兩原不同錢幣,故而,以物易物,現將雙方所易之物,各直幾價,易換幾何,羅列於下。” 沈方卓麵色大變,身形一晃,不顧一切,要將許則勒手中的羊皮卷搶走撕毀。 鐺一聲清響。 藏在沈方卓袖中的匕首鏘然落地,阿瑪沁和雁鶴衣一左一右,將他按在地上。他的額頭被撞在堅硬的石板上,撞得血流不止。 許則勒後退半步,厚皮坎肩被劃破一道口子,驚魂未定。 掉在地上的匕首是把靈兵,沈方卓將它匿進萬神大會,原本是為了防備情況出乎意料,用來刺殺仇家小少爺的。但此時此刻,他毫不猶豫,要用它來毀掉許則勒手中拿著那張的羊皮卷。 ——一張能撼動整個雪原私販商貿網的羊皮卷! 大帳中響起一片混亂的咒罵聲,不少部族勇士已經憤怒地站了起來,想要衝上來將沈方卓這個中原人撕碎,扔出去喂狗——不準攜帶武器,是萬神節的鐵律,沈方卓違背了古老的禁忌! 突兀木王子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下來,沉聲喝令:“放開他。” 仇薄燈沒理睬周圍的一切,隻奇怪似的望著被按倒在地上的沈方卓。“你急什麽啊?”他問,“你與沈家的誠意,不是赤誠無比嗎?你們沈家那位……那位白鹿大儒,論戰‘士可商否’的時候,是怎麽說來著?” “你……你瘋了!”沈方卓發髻散亂,滿麵是血,猙獰大喊,“你瘋了!你是想讓仇家成為眾矢之的,與世為敵嗎?!” “哦!想起來了!”仇薄燈恍然大悟似的,一擊手掌,“‘達濟天下,粥以救民,是士為商,濟時也,非利也。’——一醉瓷甌三五錢,置君麋裘三千金!非利也!”他笑起來,邊笑邊拍扶手。 剛剛還咒罵不休的大帳在少年的笑聲中靜下來,人人都跟著了魔似的,直怔怔地看著他。 他生得太過漂亮,漂亮到隨意坐在火邊,都如一尊暈出光華的白玉像。 何況此刻他在笑,笑得天真浪漫,滿目歡喜,幾乎照亮整個大帳,隻是那種天真與歡喜,卻帶著隱約的病態和瘋意—— “鶴姐姐!”他高問,又笑,“他們——他們急什麽啊?!” 原本正滿心想把沈方卓一腦袋摜碎在石頭上的雁鶴衣一驚,雪原各部隻覺得,這不知身份的中原少爺笑起來簡直能奪魂取魄。但雁鶴衣卻是見過十年前,紅楓林被伐後,小少爺發病的樣子。 她急速起身,伸手就想去取隨身攜帶的安神藥。 沒等她摸到盛藥的玉瓶,一道身影已經快她一步,到了小少爺身邊——是那位年輕而又危險的圖勒巫師。 他低垂眼睫,將手搭在小少爺的肩膀上。 小少爺向後一靠,抓住年輕巫師的手,把纖細的手指擠進戀人的手指。 “繼續呀,許則勒。”他又開口,黑瑪瑙般的眼眸沁出甜蜜的笑意,“讓我們的沈先生代他的那位同宗族老,聽聽非利也的買賣。” 沈方卓費力地從地上抬起頭來,撞見那一絲的笑意,不受控製地打了個寒戰。 他一下記起那個世家私底下的流言: ——仇家的小少爺,十年前得過失心病,險些成了個瘋子。仇家就是因為這個,才對他寵溺無度,不求他修煉治學,唯恐他犯病。 沈方卓的後脖頸被阿瑪沁用手肘壓住,艱難地從咽喉裏擠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瘋…… 瘋子! 仇家小少爺,是個得失心病的瘋子! 然而已經沒有人聽他的話了。 因為許則勒開始繼續往下念。 沈方卓不顧一切也要毀掉那張羊皮卷的行為,讓大帳內的雪原各部,意識到它的重要性,其中一小部分敏銳的,已然察覺到了什麽。而坐在前邊的一些部族首領,神色有了細微的變化。 “……臘茶,一團三十文,常換鹿皮三張,或羊皮六張,或羔皮兩張。一鹿皮,普通花色二十貫大錢,即六千文;一純白祥鹿三十貫,即三萬文;一羊皮,十六貫又二百文,即四千八百文;一羊羔皮,四十八貫,即一萬四千四文。” “……羅絹,一絹二千文,常換玳瑁三枚,或青金石五六枚,或寒鳥羽一斤。一玳瑁,以斑色區分,白塊少者直五百兩,即八十萬文;一青金石,以亮色區分,分九等,最次等者,一枚六十兩,即十萬二千文。寒鳥羽,兩支為一合,一合值二兩,即三千四百文。一斤約一百三十合。” “……花平綾,一端六千文,常換紅尾三斤,或翡翠毛兩斤。紅尾,一斤十兩,一兩十貫,即三萬文。翡翠羽,兩隻為一合,一合值三兩,即五千一百文,一斤約八十合。” “……雲紗,一匹四百文……” 大帳先是寂靜,隻有許則勒的聲音回蕩。 不怎麽熟悉中原貨幣製度的雪原部族勇士,原本要很吃力才能算清楚兩邊的數值差異。可仇薄燈直接略過了那些繁瑣的過程,以最直觀的,也最赤裸裸的方式,將雙方的貿易兌換成銅錢是多少,擺在了一起。 哪怕再不會數數的武夫,在麵對三十文換幾萬文,兩千文換幾十萬上百萬文,也不可能聽不出來其中巨大到簡直堪稱荒唐的差距! 驚愕、不敢置信、迷茫…… 種種表情浮現在生活於雪原的勇士們臉上。 他們習慣了忍耐艱苦的環境,也習慣了與凶狠的敵人搏殺,他們不畏懼任何刀劍。然而今時今日,他們卻猝然被推進一個完全陌生的戰場。在這個戰場上,沒有彎刀,沒有利箭,有的隻有銅錢、隻有白銀、隻有數字。 他們茫然如稚子。 ——怎麽會這樣? 怎麽能這樣? 雪原的萬神高居天上,要求每一位雪原的兒女勇敢堅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十頭羊就隻能換十頭羊能換到的——怎麽會有這樣的買賣?一文錢換走幾百,上千,乃至上萬文錢? 伴隨著許則勒逐條念出,寂靜很快被打破。 憤怒和屈辱的咒罵聲很快就如潮水般席卷整個大帳,各部的首領再也沒辦法喝令自己的族人——他們一個個抓起剛剛舞女送到桌前的珍寶,朝沈方卓、朝蒼狼部、蒼狼部裏的其他私販商人砸去。 “滾!滾回去!帶你們的破銅爛鐵東西滾回去!” 那些商人被砸頭破血流,一個個驚恐得抱著腦袋拚命往蒼狼部的騎士背後躲。 血狼騎推翻盛放食物的矮案,成堆成堆的烤肉、煮湯、奶皮子倒了一地。他們抓起桌腳,當做盾牌擋在麵前。 場麵徹底失控。 許則勒不得不抬高聲音,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喊: “……黃綠釉花瓷碗,一個十七文,換白珀石三斤,青白鹽三十斤!白珀石!一斤十貫,三千文。青白鹽,鹽中上品,一斤二百文!” “……白釉冰瓷壇,一個三十文,換山貝兩枚,雲母一株,雪芸花兩朵!山貝,《醫經》上品,一枚三百兩,五十一萬文!雲母天品!一兩二百金,即三十四萬文,一株雲母常重十兩!三百四十萬文!” “……鹿香,一兩三十金,五千一百文!” “……牛黃,一兩十金,一萬七千文!” “……” 眼見整個大帳被憤怒的浪潮點燃,沈方卓猛地翻身,將猝不及防的阿瑪沁撞開,滿頭是血地站了起來。 “滾?”沈方卓一指自己,又一指突兀木王子,環顧整個大帳,歇斯底裏,“滾?你們叫我滾?你們算什麽玩意!哈!你們自個蠢到把好東西當廢物當垃圾!!!我們願意來買,那是你們的榮幸!” 沒等暴怒的人群上來把他撕碎,他就厲聲大喊。 “沙律紮!那木!羅忽畢!伯什阿嘎!……你們這些族長還等什麽?!” 被點到的部族首領臉色驟變。 “把他們拖出去!”伯什阿嘎部族長暴怒而起,“一群中原來的賊人!騙子!全拖出去砍了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