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一星點石頭相撞的火,都能讓孤獨的怪物,割開自己的胳膊,將火藏進去。好暖一暖自己的血管和骨骼。 何況,如今它的阿爾蘭,比所有的篝火,都來得更暖和,也更綿柔。 空氣在洞窟中劇烈流動。熊熊燃燒的火把,被卷起一道道漆黑的煙。妖魔在吞噬它引誘來的聖子——素白的少年成為它掌中的畫布,肆意塗抹上明亮的紅、蒼青的藤、桃色的粉……綺麗、神秘。 就像儀式裏,巫師以油彩在羊羔身上描摹各種的圖紋。 斷斷續續的哭泣…… 上一道泣音還沒發出,就被下一波更難以接受的更粉碎了。 窄綢再也吸收不下一滴淚水,緊緊貼著,勾勒出秀美的鼻梁,漂亮的眼睛輪廓。 “阿爾蘭,後悔嗎?” 圖勒巫師吻去自窄綢邊沿滴落的晶瑩淚珠,問他答不出話的阿爾蘭。 ……後悔嗎?心疼他這樣的怪物。 仇薄燈根本聽不清圖勒巫師問了什麽,隻本能地,顛來倒去地喊,一會兒阿洛,一會兒胡格措——他絕對是世上最天真的小少爺,明明是被圖勒巫師這樣束縛,這樣剝奪視野,殘忍對待,竟然還一聲比一聲可憐地向他求救。 ——分明罪魁禍首就是他。 ……又在招惹。 撥開少年被汗打濕的頭發。 圖勒巫師俯身,用力咬住他的阿爾蘭……微冷的齒尖釘在纖秀的骨節上,叫他的阿爾蘭無法發出令他心軟的哀求—— 重疊在一起的精神羅網,驟然爆出一片無比璀璨的光彩。由圖勒巫師的精神凝成的雪原,所有白雪,所有晶枝,徹底在仇薄燈的精神觸梢上炸開……熾白的光芒、淹沒一切的火焰、山呼海嘯。 所有極端的、偏執的、可怖的情緒,徹底摧毀小少爺的一切理智和意識。 無聲的呼喊淹沒在精神的尖嘯裏。 每一個精神元核、每一道深層潛意識、每一道自我認知都被對方的氣息粉碎……自裏向外,靈魂與軀體,都在同一瞬間,被吞沒了。 他被愛,也被毀滅,被拯救,也被撕碎。 濕透的窄綢終於被解下。 迷蒙的視線裏,一個個石窟被火光填滿,一尊尊遠古的原始石刻,祂們的麵容生滿青苔,模糊不清,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仿佛諸神複生。流動的風呼嘯而過,洞穴的回音,漫天神佛在齊聲發問: ——世人都說因果,你信哪個無妄的佛? “……阿洛。” “我在。” 圖勒巫師攬起神智不清的阿爾蘭,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一下一下,吻他被淚水浸得紅彤彤的眼睛。 他哭得有夠淒慘的。 濃密的睫毛沾成一縷一縷的,薄薄的眼皮跟花旦抹了胭脂一樣,鼻尖也紅得可憐可愛……他被巫師可怕的愛意淹毀後,再也找不回自己的理智——被欺負得骨頭還在發抖,結果還一個勁兒往圖勒巫師懷裏粘。 視網膜殘留剛剛漫天神佛齊聲發問的譫誕幻覺。 “我信你,”仇薄燈不成語句,“我隻信你……” ……我不信無妄的佛,隻信你這個魔。 替他擦拭淚水的手指一頓。 接著,他被翻了過去,圖勒巫師一手固定他,一手撐在他的臉頰側……招惹,年輕的圖勒巫師緩慢地親吻阿爾蘭清麗如山脊的骨線,自上而下,一節一節……總是招惹他,不知死活。 不知死活的小少爺將哭得濕漉漉的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 有點委屈,又有點討好:“阿洛……” 圖勒巫師頓了一下。 禁錮他的手最終還是移開了,隻剩下幾條藤蔓,鬆鬆垮垮掛在伶仃的腕骨上。 “坐起來。”圖勒巫師垂眼,“自己坐起來。” “嗚……” 仇薄燈小小低泣了一聲,努力支起手肘,幾次想坐起身,可指骨掌心都在打顫,剛剛撐起一點,就又落下去……最後一次,額頭貼在濕漉漉的手背,全身已經控製不住發栗發抖,還努力想要聽戀人的話坐起來。 圖勒巫師伸手。 將他撈起,重重壓下。 一下子從跪伏到跪坐,少年猛地向後仰頭,張開口,除了一聲短暫的啞了的音,什麽也發不出來。 指節與指節相扣。 幾枚係在發辮底端的紅珊瑚、綠鬆石、黃瑪瑙搖搖曳曳,與印照在青石祭壇上的粼粼水紋混雜在一起。 仇薄燈別無選擇,隻能虛脫地靠在戀人身上。 正對麵巨大的鹿首眼窟中的火,在模模糊糊的視野裏,一上一下,跳動,搖曳 ……這是原始遺存的祭壇。 初民將純潔的少年獻給棲息在洞窟裏的妖魔,作它們的新娘。黑暗流逝,被妖魔汙染的祭品,生下擁有半人半魔血脈的孩子。他們的身影,出現在代代相傳的敘事長詩中,有的成為英雄,有的成為怪物。 “阿爾蘭,”圖勒巫師將下頜抵在少年的頭頂,低垂眼睫,“是不是也懷了我的妖魔?” 小少爺被他拉著手,迷迷糊糊問:“那……要生下來嗎?”第76章 石刻 潮濕的青苔滴落的水打在潭麵,發出空冷的聲音。 蒼白的鹿首、陰森的神佛、爬滿藤蘿的祭壇……橘焰將洞窟的一切照得越發幽深,高眉深目的年輕巫師,在周圍堆積如山的骷髏襯托下,越發像個強讓純潔祭品為自己誕下肮髒血魔的怪物。 偏偏被怪物困在懷中的小少爺連骨頭都快被嚼碎吞下去了,還滿心信任。 完完全全被以卑鄙手段蠱惑得一點神智都不剩。 哪怕真被築成血肉巢穴,也隻會抽泣著,在黑暗中替自己的怪物戀人,生下一個又一個肮髒的妖魔。 “要嗎?”他迷糊糊的,被拉手去摸,就信以為真。 有點害怕,但還是小聲說:“你要……就生好了。” 扣住手指的力道忽然加大,火光一搖,帶得石窟壁上的黑影猛地一晃。少年嗚咽一聲,猛地仰起頭,臉頰無力地緊貼施罰者,溢出的淚水再一次打濕濃睫,精致的臉蛋橫七豎八滿是淚痕。 “不準。” 什麽呀…… 仇薄燈掙紮著想聽清楚他說什麽。 可思維、視野全又散又亂,受不了得簡直犯起委屈。吸著鼻子,想要指責戀人,卻壓根沒有開口的機會。 他被抬高臉,露出漂亮脆弱的線條,向下狠狠咬住。 微冷鋒利的齒尖如野獸的牙刀,鎖在橫骨上,讓他除了含糊的泣音,再吐不出半完整的句話。 堆在旁邊的鬥篷被直接推到邊沿。 叮叮當當。滿綴的青銅、黃金、白銀圖騰撞在一起,發出一連串清脆的聲音,拖垂著,掉到地麵,震起一片煙塵。 火焰被氣流狂卷騰上半空。 熱浪將色彩扭曲成一幅抽象的原始壁畫……黛青近黑的光滑祭台在暗紅的火光中矗立,濃碧的綠鬆石、血紅的瑪瑙石撞到石麵,黑發在素淨的白玉上垂散,如雪地裏一灣流動變幻的河水…… 火浪模糊了圖勒巫師的眉眼。 巫師貼著阿爾蘭的耳側,一下一下重重親吻。 如果他真是怪物,那也絕對是怪物裏的異類。 ——那種極端扭曲的怪物。 假若真有什麽妖魔在它的阿爾蘭髒器裏孕育,它絕對嫉妒得非以最髒汙的手段,將那妖魔徹底毀掉不可——它的貪婪永無止境,占有欲也扭曲得早已畸形:溫暖的、柔軟的阿爾蘭,隻能是它一個的血肉巢穴。 容不得其他妖魔侵染。 晃動的暗紅火光中,一隻穠白的手自昏暗中艱難伸出,摳住祭壇的石頭縫隙,指尖泅白,掌骨丘卻透出一層煙紅……像是想要逃開——天真的祭品總算是意識到招惹怪物到底是有多危險。 可已經晚了,晚得不能再晚。 另一隻手覆了過來,一根一根分開少年抓住石縫的手指,將它們壓進自己的指骨間。 ——純潔祭品被怪物拖進黑暗。 永無止境。 ………………………………………… 熱霧在溫泉麵彌漫、氳氤。 一支火把插在溫泉邊的石頭縫隙裏,水珠折射火光,晶瑩剔透。幾條結著紅果的藤蘿自岩石洞頂披拂而下,垂在水麵,搖搖晃晃。解下來的珊瑚珠和綠鬆石,一粒一粒落在泉邊一塊小小的凹石片裏,被泉水半浸半泡。 小少爺昏昏沉沉,任由圖勒巫師抱著自己。 他臉上的淚痕已經被洗幹淨了,兩排又濃又密的睫毛,濕漉漉蓋在餘紅未褪的臉頰上,但薄薄的眼皮、臉頰、唇……全都紅紅的,透出十足的可憐意味。或許是被欺負得太過,他昏睡中還時不時含含糊糊,喊自家胡格措兩聲。 明明眉眼間還餘留有幾分委屈,嗓音卻細啞而甜膩,說不出來的依賴。 “……阿洛。” “嗯。” 圖勒巫師靠在溫泉邊的石頭上,替嬌氣的阿爾蘭梳理散開的黑發。濃密柔韌的青絲一絲一絲,從他手指間流出,隨泉水起伏。梳理好後,他將窩在懷裏的阿爾蘭抱起,讓他背對自己。 沉沉間,隱約聽見戀人的回應。 仇薄燈安心下來,又往圖勒巫師懷裏埋了埋。 他累到極致,反而一時半會沒辦法真正徹底睡著,難受得要哭不哭。圖勒巫師替他擦幹頭發後,拿過柔軟溫暖的細羊毛毯,將他裹住,抱起來,穿過藤蘿綠簾,返回石窟祭壇。一路上,黑暗中各類荒獸腳步響動。 石窟祭壇已經變了個模樣。 深紅的、晶藍的、青金的、翠綠的……各色璀璨至極的晶石從洞窟各個角落運來,堆放在沉黑的寒潭周圍。遠古的原始神像在五光十色的晶石暈照下,不再猙獰,如讚卡壁畫的天神一樣,神秘莊嚴。 祭壇周圍的獸骨被清理掉了。 浮在寒潭中心的青灰石台鋪滿厚厚的雪白獸皮。正中間的祭壇,祭壇邊沿的藤蘿向上盤繞,編織成一個精致的鳥巢狀床蔓。綠玉似的新條垂落,披拂成蒼翠的簾子,將明亮的火把和寶石的光隔絕在外。 就連蒼白的鹿首,小樹林一樣的巨角上,也纏繞銀色的藤,開出絢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