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的王,杜林古奧的主宰,一身榮光的天生薩滿,若不是唯恐對他太差,唯恐他受一絲一毫的委屈,哪裏需要這麽小心翼翼?還說什麽徹底毀掉他啊……他是一尊早就碎掉的玉石像。 除了這個人,還有誰來將他一塊一塊拚起? “我看那麽多風景幹嘛,我是在找你啊,”仇薄燈環住他的胡格措,悶聲悶氣,“而且,雪原也不是什麽都沒有啊!冰川、雪芸、白河、黑石……多美啊。再說了,就算真什麽都沒有,你難道會不建給我嗎?” “好。” “好什麽好?”小少爺吸了吸鼻子,凶他,“我想要比東洲還漂亮的屋子,怎麽辦?嗯,我不喜歡木頭屋子,也不喜歡石頭屋子。” 圖勒巫師將他的手指分開,一根一根握住:“聖雪山再往北,是古冰海,去那裏給你取最幹淨的冰琉璃,給你建比東洲更漂亮的屋子。” “還有呢?” “查瑪盆地往南,是十年一開的雪芸穀,去那裏找雪芸的種子,給你種一片比東洲更絢爛的花海。” “還有呢?” “天狼山腳有冰穀,會衝出赤紅的赭石,給你鋪一條比初陽的顏色還濃的路。” “……” 月與雲的深處,一問一答間,勾勒出一個精致如夢的藍圖,哪怕比東洲第一世家的扶風穀也毫不遜色了。可小少爺始終不滿意,一個勁兒地追問還有什麽,最後又憤憤咬了他的胡格措一口。 “還有——不準放我走。” “好。” 落下的聲音又輕又鄭重,挑剔的小少爺終於勉強滿意,獎勵了圖勒巫師一個輕快的吻,順手把鬥篷底下,某人不知放哪裏去的手拽出來。 “高空飛行,禁止對鳶師動手動腳。”小少爺義正辭嚴,仿佛剛剛主動湊在圖勒巫師懷裏胡鬧的人不是他。 圖勒巫師:“……” 他稍微用了點力道,捏了捏戀人的後脖。 “離地萬丈呢摔,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仇薄燈“嘶”了一口氣,趕緊找補了句,“懸浮是靠陣法,動靜太大容易出差錯……” 圖勒巫師終於鬆開手。 仇薄燈輕輕咳嗽一聲,微紅耳尖,駕駛紅鳶一個輕盈的折轉。 穿過舒卷的雲海後,地麵的一切,清清楚楚鋪展開。極原的夜晚,籠罩在一片白色的幽暗,冰川、雪山、峽穀、平野……全披一層雪,隻有河與石,是沉黑的,俯觀如一副巨大而雄奇的水墨畫。 沒有直接返回聖雪山。 “密洞在哪?”仇薄燈狀似隨意的問。 圖勒巫師看向他。 “能去嗎?”他側過頭,星光落滿他的眼眸。 …………………………………… 嘩啦啦的鐵索滑動聲,打破山洞的寂靜。 由三根粗鐵索釘在四角的木板降了很久,終於落到石麵。密洞很深,洞口落下的月光消弭在半空,根本照不到底下。但不算是純然的漆黑一片,周圍的石壁、地麵,有不知名的植物——亦或者生物,發出幽綠的熒光。 格外陰森可怖。 除此之外,就是靜,除了青苔滲水,再沒有別的聲音。 比想象中更冷,也更黑。仇薄燈無意識攥緊了圖勒巫師的手。 以為他怕黑,圖勒巫師伸手按住石壁。 一絲絲光,電流般在岩石縫隙裏亮了起來。仇薄燈伸手擋在眼前,適應後,發現是岩層裏的金屬礦脈在發光——這麽來看,礦脈確實就像圖勒信仰裏說的那樣,是大地的血管和筋脈。 有岩石礦脈照著,仇薄燈終於看清這個被圖勒部族視為輪回通道的密洞。 因為深入地底的緣故,沒有積雪也沒有結冰,岩壁與山石,爬滿厚厚的青苔與藤蘿,呈現出一種灰暗的綠色調。唯一沒有爬滿植物的,是一種紅棕色的岩石。岩石上刻有一幅幅古代壁畫。 壁畫的內容十分奇怪。 有的是一雙雙印上去的手掌印,仿佛是妖魔掙紮著要從地底爬出來;有的是一道道重疊的人影,仿佛一群人正走向不知名的幽暗;有的是生有牛角的天神與武士搏鬥……越往後的壁畫,越複雜。 伸手,碰了碰一塊半透明的岩石。 立刻,平日裏隱沒在肌膚下的經文浮了出來。刹那間,無數虛幻的身影奔出岩石:身穿獸皮的原始部族在大地上廝殺,萬神與妖魔的血落向大地……直到圖勒巫師把他的手扯開,眼前的幻影才驟然消失。 仇薄燈明白了。 ——這些是初民時代,薩滿們留下的記憶。 天生薩滿就是通過描摹它們,來感悟生與死的秘密。 一瞬間,又沉又難過的情緒壓得仇薄燈喘不過氣。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初見時,會覺得圖勒巫師像一塊蒼白而沉默的岩石……他是天生薩滿,可所謂的“天生薩滿”,在最初的十六年裏,想要活著從密洞裏出去,隻能麵對這些壁畫,感悟生與死的秘密。 山洞漆黑冷寂,誰會教他說話?他又能跟誰說話? 沒有、沒有、統統沒有。 這樣活著,不是一塊岩石,還能是什麽? 圖勒巫師檢查完仇薄燈的指尖,確認沒有被遺留在壁畫裏的力量傷到, 一抬頭,發現仇薄燈站在原地不動。 仇薄燈抿住唇,別過臉,不願意讓他看見自己的神情——萬一、萬一哪隻隱藏在密洞的野獸太過可怕,萬一沒有發現壁畫的秘密……晶瑩的液體順著秀氣的下頜線滴落,在昏暗中折射一點亮光。 滴落在圖勒巫師冷白的指節上。 又熱又燙。 年輕的圖勒首巫,雪域從未有過的薩滿與武士之王,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過,自己的過去是可以被心疼的。 昏暗中,仇薄燈踮起腳尖,抱住自己的戀人。 “阿洛,”他輕輕說,“帶我去你待過的地方。” 我也想看看你的過去。第74章 約定 順著礦脈和老藤的走向,兩人踩著大大小小的碎石,走到密洞的最深處。 ——是一個巨大的祭壇。 圖勒巫師去點燃祭壇周圍的火炬,仇薄燈打量起整個祭壇。 洞窟大得超乎想象,拱形的石壁似乎是天然形成,爬滿蛇骨一樣扭曲交纏的藤蘿,生滿潮濕的青苔。間隔一二十米,就清出一塊百丈高的佛龕狀空缺,雕刻滿初民信奉的原始神像,隨著祭壇周圍的火被點燃,暗紅的光照在那些神像麵上,呈現出一種介乎天神與妖魔之間的粗獷、威嚴。 地下水淤積在這裏,匯成一片幽暗的寒泉,寒泉中心浮出一片青灰石台,石台正中心,就是高出地麵的祭壇。 祭壇周圍漂浮有一些珍珠狀的銀色光團。 光團是打堆在祭壇邊沿的成堆獸骨中飄出的。仇薄燈朝獸骨堆走了幾步,看見邊上還有幾把明顯是自己打磨的彎刀。骨頭邊,有個正對祭壇的石蒲團,估計是供進入密窟的天生薩滿靜坐修習的。 除此之外,唯一的東西,就是祭壇上懸掛的鹿骨。 ——近一丈高的鹿首。 它被釘在祭壇北麵一棵不知多少年的地底玉化樹上,蒼白、冰冷、帶著神秘的遠古色彩。當祭壇周圍的火把,都被點燃後,鹿骨兩個眼窟窿中,就會跳躍起兩團幽幽的火光,仿佛連同冥界。 整個祭壇充斥遠古的可怖色彩。 不論是祭壇周圍的神像,亦或者祭壇上的鹿骨,都帶著巨大的壓迫感,正常人,別說在這生活了,待上幾天,就要被冥冥中不可思議的力量,嚇成瘋子。 ——能從這裏活著出去的,隻有怪物。 仇薄燈的視線自那些獸骨上移開,望向走回來的圖勒巫師。 “冷嗎?”圖勒巫師問他。 仇薄燈搖搖頭,他將順手采回來的漿果放進仇薄燈手裏。 祭壇周圍的藤葉結一種紅玉般的漿果。 被圖勒族視為死生輪回之所的密洞,仿佛有看不見的生命力在流動,以至於明明沒有光,這裏的植物依舊以爆炸般的姿態生長、開花、結果。結出的果實,一粒一粒,龍眼大小,紅豔晶瑩。 “你以前吃的嗎?”仇薄燈問。 他的手攏在一起,亮紅的漿果被他瑩潤瓷白的手指襯得越發晶瑩欲滴。 圖勒巫師嗯了一聲,拈起一粒,撥去漿果皮,露出裏邊半透明的淡紅果肉,放到仇薄燈瑩潤的唇上,壓出一個淺淺的凹陷,微涼的汁水浸過唇紋——很早前,他就開始侵占仇薄燈生活的方方麵麵。 就像某種注進日常的毒素,無聲無息,直到不可分離。 可仇薄燈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好的。 他乖乖張開口,接受戀人的投喂。 大概是生在陰冷地底的緣故,漿果沁出一絲絲鮮冷,有點酸,又有點甜,算得上味道不錯。不過,仇薄燈不覺得以前的阿洛自己會剝掉外邊的皮——這是初見的時候,仇小少爺刁難出來的。 那時他們關係還僵。 仇薄燈被圖勒巫師強留在身邊。 白日趕路也就算了,好歹知道仇薄燈不喜歡自己,不怎麽過來找嫌。晚上卻不由分說,要把人攬在懷裏,抗議無效,逃又逃不掉。仇薄燈又是個少爺脾氣,記恨起來,方方麵麵,想方設法找茬折騰。 圖勒族人日常飲食,分紅白食,紅食基本都是牛羊肉,白食則是各類奶製品。 仇薄燈折騰一陣,硬生生把圖勒巫師的手藝折騰到他也找不出刺的地步,就開始挑剔隻吃紅白食,太膩太腥。 圖勒巫師不得不冰天雪地裏,去給他找果子。 漿果找回來了,小少爺又非要去了外邊的皮才肯吃,理由是那一層薄皮太澀,影響口感——漿果去皮,虧他折騰得出來。誰知道,圖勒巫師以風作刀,竟然真給一粒一粒,全給他剝好了。 想想還有點好笑。 天生薩滿的力量拿來幹這個,傳出去,各部的巫師們一定會哭吧? 仇薄燈想著,趁圖勒巫師給他剝第二粒的間隙,飛快撈起幾粒沒去皮的丟進嘴裏。圖勒巫師一頓,捏住他的下頜,要他吐出來。 仇薄燈兩頰的軟肉,被捏得下陷,但死活不肯張口。 “唔……”他秀氣的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團,好酸,這也太酸了吧!他感覺自己的牙齒都要被酸倒了。 壓根不敢細嚐,仇薄燈“咕嚕”一下,胡亂咽了下去。 饒是如此,口中的餘味,依舊逼得仇薄燈眼圈泛紅,淚光閃爍,要多可憐有多可憐。他生起氣來,生得真心實意,也不管這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不高興地衝他的戀人指控:“好酸!你怎麽能這麽吃啊?” “還有,”他揪著一路過來的所見,隔了好幾年時間,一塊兒衝獨自住在山洞裏的怪物少年算賬,“怎麽可以什麽東西都不鋪,直接睡在石板上啊?著涼了怎麽辦。洞裏這麽潮,好歹也建個屋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