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信,那隻要沈家掘斷靈脈,就由不得他們不現身應戰。 “不愧是家主,這一手果然是高。”長老們交口稱讚,“這些蠻民來去迅疾,又散布廣原,真要一個一個追剿,確實是瑣碎至極。這一來,隻要扼住雪晶,便可等他們自行現身,入籠陷喉。也幸虧他們篤信薩滿,癡供礦脈。” 沈雒嶽搖頭,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不,真正要緊的,不是他們來了多少人,更不是他們死了多少,而恰恰就在這雪晶之上。我懷疑……這些蠻民對雪晶礦脈如此頂禮膜拜,原因沒有那麽簡單。” 他壓低聲,說了幾句。 淨室內一片低呼。 不少定力差點的長老甚至控製不住,露出狂喜之色,追問:“當真如此?” “十之八九。”沈雒嶽點了點地圖之北。 “那接下來,我們是否要……”長老做出個就勢進軍,直切深腹的動作。 “不急。”沈雒嶽沉吟,“雪原部族,除了薩滿外,其餘的不足懼,但他們來去迅速,又多有圖騰相助。我們的目標是切斷晶脈,勢必要停下飛舟,進行勘索……太過冒進不是好主意,先等等一等外邊那些人,我們隻沿查南山脈繼續前進。等第一波遊騎兵來襲擊後,再全速前進!” 諸位長老齊聲應是。 密密麻麻的飛舟鋪天蓋日,如一片巨大的陰雲。 暴雪刮過平原,被古老的鐵木林撞碎成道道流雪。 被充作炮灰的屍體,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白天還能開葷段子的附庸散修們徹底從雪原的天材地寶衝擊下回過神。他們終於意識到,自己根本就沒被世家當成一員,自己就是一些擺在外邊,用來引誘狼群的誘餌。 但已經無路可退。 行進的步伐撞開低垂的樹枝,被驚擾的林鳥接二連三飛起,傳聞中神秘的食腐神鷹在上空盤旋,在白雪覆蓋屍體前撲下來,啄食還沒被徹底凍住的冰塊。 禿鷲如此之多,甚至到趕都趕不走的地步 沈家長老們高坐溫暖典雅的淨室,唯獨普通的修士被它們擾得煩不勝煩。 這些家夥估計是被百獸避藏的冰季逼得餓瘋了,見了死屍就撲,怎麽撲都沒有用。最後隻能放任它們撕咬腐肉,自行加快步伐。 一架傳訊的木鳶奉沈家家主的命令飛起,將雪原的情況送出龍嶺群山。 至此,等待在雪線外的大部隊,正式動身,壓進雪原。 與此同時,一支白色幽靈般的遊兵在原野上,無聲無息地向後撤開。若有木鳶能拔升到至高處,俯瞰整個雪原,隱約能夠看到兩道若有若無的長線,自聖雪高原南下,左右拉開,拉成一張巨大的旋弓。 旋弓的箭尖,是一架紅鳶。 它急速而飛,穿行在萬丈高空之上,隱匿於流雲之中。 弓滿張弦! 作者有話要說: [1]莊子.逍遙遊第84章 天地 一艘艘飛舟壓得很低,自雪白的山脊上掠過,像一群反季節北遷的大鳥。寒潮的餘厲還未過去,普通的木鳶與飛舟如果拔升抬高,進入平流層太久,扶風翼與轉舵會在低溫中結冰損壞。 世家盡量貼近地麵,既避開惡劣氣候的影響,也維係空對地的優越主導權,加強對地的壓迫。 這是世家與雪原作戰的常用手段。 先摧毀地麵建築,再行針對性殺傷,最後逼雪原部族投降。 沒有強力的空中作戰條件,雪原部族麵對來自空中的打擊隻能說是束手無策,慣常的反擊手段,就是利用薩滿的力量改變風場,亦或者隱匿進森林或山區,等待世家降落後,再以可怕的機動性進行襲擊作戰。 前者普通薩滿改變風場的影響有限,隻能摧毀一些小型的飛舟,和駕駛技術差一些的,對於十一大族雄厚財力建造起來的空中移動堡壘式飛舟,根本沒有任何作用。相對而言,後者對世家造成的損失較大,世家舟隊推進速度不快,就是為了盡可能將地麵的部族據點先行摧毀。 這個戰術雖然簡單,但不可不謂為明智。 ——前提是,雪原沒有能夠與之匹敵的空中力量。 “北東青,月軌十二度十一分,滄洲平陽太陰氏,一百三十架。” “查南東,日軸三一度十七分,蘭洲洳懷羅蒼氏,一百四十一架。” “圖庫河上,月軌十三……” “……” 許則勒架著個巨大的長長古怪金屬筒,趴在木鳶後半鳶艙的冰琉璃窗舷邊,克製哆嗦,報出數目和刻度。 雲層在萬丈高空處流動。 仇薄燈駕駛紅鳶,懸飛在平流層頂端,借助特殊的飛行技巧,與厚重雲海,他完美隱匿起自身的一切蹤跡。如一隻無聲無息的鷹隼,自最高處盯尋一無所知的獵物。世家太傲慢了,他們自負俯瞰大地,卻沒有想過自身也會為他人俯瞰。 “……幽洲清潭陸氏,一百六十架。” 統計完最後一隊飛舟的軌跡和數目,許則勒手軟腳麻地從對地瞭望口爬下來,麵條般癱在後艙板上。 阿瑪沁給他灌了口溫熱的馬奶酒。 “這麽多……” 雁鶴衣自舷窗口眺望,喃喃。 平時一洲與一洲之間的相伐相爭就夠聲勢驚人了,等到十二洲合力匯聚一起,舟艘已經達到一個駭然的地步。小家小族一二十艘,高門大姓百八十艘。而且計數的隻是承載木鳶的大舟,以每艘大艇上各載十架木鳶來計算,總數將翻到一個近乎絕望的數字。 一個幾乎可以說是,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會覺得推平整個雪原毫無壓力的數。 甚至就連雁鶴衣都不知道,小少爺要怎麽重創如此龐大的舟隊。 可這是一切反擊的序幕與前置條件。 圖勒首巫已經率領諸部與獸潮繞盆地邊沿的山線,拉開一個巨大的包圍圈。但這個包圍圈隻有絕大部分鳥群被迫降臨地麵,並且喪失重新飛起的時候,才能夠起效,否則一切都是徒勞。 但小少爺和圖勒首巫有他們的計劃。 他們似乎打算做一件匪夷所思至極的事。 “佯攻開始了。”阿瑪沁說。 仇薄燈交給許則勒的金屬刻筒筒身標注滿密密麻麻的刻度,配備有鉚合精致的齒輪,隨同登鳶的三人中,也就行商出身並且走南闖北多年的許則勒經過臨時培訓,能夠勉強讀數報軌。但真要算視力,顯然部族弓箭手出身的阿瑪沁最好。因此,一統計完畢,許則勒就將金屬刻筒交到了阿瑪沁手中。 聽到阿瑪沁的話,仇薄燈駕駛紅鳶,想要傾斜鳶身,看一看地麵。 第一波進攻的薩滿。 第二波進攻的遊騎兵。 都是配合整個進攻計劃的前奏。 目的是要借蒼狼部族送到沈家手中,亦或者其他部族送到其他世家手中的雪晶晶脈分布圖,將世家的力量集中到特定的位置。 要達到這個目的,就要讓世家堅信自己確實找到了雪原的命脈。 需要一波又一波強勢的阻擾,來掩蓋雪原真正的行動。 計劃是仇薄燈提出來的。 遊騎兵帶回第一波飛舟進入雪原的行動情報後,仇薄燈就在圖勒部族內部的軍事大會上提出了這個建議。在提出這個計劃時,他預想過很多反應……或激烈,或懷疑,或排斥,畢竟他是個中原世家子。 可除了阿洛以外,圖勒的族老們,卻反過來安慰他說:“釣魚需餌,下套需食,雪原的獵人都懂這個道理。” 釣魚需餌,下套需食。 隔了半天後,圖勒以部族的名義,在庫倫紮爾軍事大會上提出了這個計劃,盡管有些騷動,最後還是得到大多數部族的同意……投票通過,計劃開始,獸潮分兵,部族前迎……青馬木部的武士加入第二波佯攻的隊伍。 也許他是個很怯弱的人。 他提出了建議,卻背負不起太多的東西。 所以青馬木部武士來找他時,他躲開了。 阿瑪沁匯報佯攻開始時,仇薄燈調轉紅鳶,想要自高空遠遠地,俯瞰一眼,但在他想要推動拉杆時,思維和動作忽然失去了控製。 不。 另一個人,在遙遠的地麵,茫茫雪山中,對他說:不。 不準看。 經過陣法削弱的氣流拂過仇薄燈的麵龐。 日光傾斜,雪原的天空不均勻地塗抹上深紅、深紫、橘紅……西邊的雲海滲出斜陽,仿佛正在燃燒的火海。霞光落在仇薄燈的瞳孔裏,他的瞳色很黑,不笑時,有種近乎神性的靜默。 與你無關。 圖勒巫師的聲音平靜,不容置疑。 他奪走了仇薄燈想要俯瞰的念頭,連帶其他的。 纖秀的手指停在推杆上,最終沒有壓下去,而是略微鬆開了。 紅鳶懸浮在離地萬丈的高空,懸浮在翻湧的雲海之上,仇薄燈向後靠著椅背,側過頭,看舷窗外的雲海,翻湧的雲海,燃燒的雲海,血火的雲海……阿洛,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為什麽討厭飛舟,討厭木鳶變成這個樣子? 雪原東側,雄偉連綿的茫茫雪山,流雪紗幔一樣拂過山崗。 圖勒巫師正率領獸群,迂回完成包圍圈的弧線,為了不被世家的巡遊鳶發現,他們要麽行於森林之間,要麽穿過近乎地殼裂縫的穀地溶洞。圖勒巫師肩膀上停著獵鷹,手中提著彎弓,神色冷俊。 他輕輕應了一聲。 ……這個世上,還有幾個人,能隨時隨地給你以回應?哪怕一個身處萬丈高空,一個穿行地底溶洞。 仇薄燈將頭靠在冰琉璃的舷窗上,舷窗外的雲是雪誕生的地方,讓他有一種無聲的安全感,仿佛某個人的氣息就在身邊一樣。 我討厭這種形式的屠殺……除了屠殺,我找不到其他形容,不需要麵對麵,也不需要親眼目睹,隻需要一點燃的利箭,一些威力可怕的蘊靈珠,然後掃過,投下,轟隆幾聲,就像放煙火一樣。什麽都不剩下了。 少年的聲音隔著一萬丈的高空傳來,很輕,帶著很少袒露,甚至是一直回避的思緒。 圖勒巫師沒說話。 但仇薄燈知道他在聽。 ……刀對刀,劍對劍的決鬥,血從你的手上流過,你至少還會知道自己終結了什麽。什麽因為你永遠地離開了, 就像雪原的部族宰殺牲畜,隻能由家裏的老人動手。老人會跪下來,撫摸牛羊的臉頰,喃喃說一些感激和懺悔的話,最後才以鋒利的匕首,最快速地終結它們的生命,做到無疼痛的宰殺。也許這隻是一種撫慰自我的做法,可至少是一種敬畏。 這種敬畏讓牧民們不去宰殺懷孕的牲口,不去超出所需地獵殺動物。 可飛舟和木鳶呢? 沒有。 一架木鳶,一架飛舟,毀掉一個村子,一座城,太簡單,也太容易了。隻要從天空向下傾注火雨與雷霆。一個村莊在熊熊燃燒,而駕駛木鳶的人,或許早已經飛遠了,甚至不用看見自己帶來的火焰。 生命消逝得太過輕而易舉,以至於喪失了原本該有的敬畏之心。血肉就隻是一團爛泥,隨時隨地,都可以被踏進土底。